北方有雪(110)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贺图南好一阵战栗,她嘴里说事,实际却在撩拨他,知道他敏感,禁不起摆弄,因此,深深吸了好大一口气,才开腔:

“别这么脸皮薄好不好?我不过逗逗你,我在你跟前有什么出息值得炫耀吗?都在你手里把攥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展颜默不作声,过了会,说:“吕先生没等中山陵建成,就去世了,他的未婚妻和他是青梅竹马,他走后,他未婚妻就出家了。”

贺图南让她打住:“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们也是青梅竹马,要是我们不能同一天死,你在我前面,我也出家。”

贺图南哭笑不得,说:“你能不能想我点好?不是梁祝,就是说这,出家出家,出你个头啊,我本来还觉得颜颜真是长大了,满脑子新思潮,见着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我都自愧不如。现在又胡言乱语,孩子气。”

“你说我把攥着你,怎么就不想想,你也把攥着我呢?”展颜一阵窸窣,爬到他身上,把脸贴他心脏位置,“图南哥哥,我有时很矛盾,想你的时候就会觉得什么都不要了吧,跟你分开太难受了;可每次老师一夸我时,我又信心满满,觉得以后自己肯定会有一番作为,我要出去。你说,我是不是有病?一段时间是一个样。”

贺图南心被她说的柔软,她在他跟前,永远是他怎么都疼不过来爱不过来的那个女孩子,他温热的手,在她光嫩嫩的脊背上亲昵抚着:

“人总是矛盾的,没事儿,熬过这几年,会好的。”

“我春天能去北京找你吗?顺便看看,好不好?那年虽然跟你们一起去过了,但走马观花,我还想看看别的。”

“不是不行,路太远了,我怕你受罪。”

展颜说:“我不是不能吃苦,你把我想的太娇气了,小时候,三十八九度的天,我跟孙晚秋还在山上钩松枝呢。”

贺图南说:“就是因为你吃过苦了,我不想让你再吃。”

“那你自己呢?这两年,你吃了多少苦?”

“我是男人,无所谓的。”

“女的怎么就不能吃了?你能吃的,我也能。”

贺图南笑道:“行了,那你过来,到时注意安全我去接你。”

春天,光是这两个字就叫人眼亮起来,耳聪起来,几缕春风一过,北方的大地就开始松动,桃花开得烂醉,柳条袅袅款摆,而南京的春一到,很快快就会有云南来的女孩子们卖茶花,有小贩挑着扁担卖栀子花,又白又香,五毛就能买一把。

这些都是展颜听同学说的,她还没在南京的春天里买过花。

春天还没正儿八经的到,天还冷着,二月份就听说,深圳广州那边开始流行一种肺炎,会死人,到处在抢白醋抢板蓝根,等到三月,北京的疫情起来了。

贺图南发了胸牌,是进出学校宿舍的身份证明,每人又发了体温计,中药包,学校封闭管理,每天都在消杀。

02年年底,他曾在报纸上看过相关报道,没太在意,真正的恐慌蔓延,是四月份,政府给这次传染病定了名称,叫SARS。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早早逃离了北京城,盐啊醋啊,什么都卖光了,大街上拉起横幅:

众志成城,战胜非典。

街道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人。

只要得了,大概率要死,这是此时笼罩在人们头上最黑的阴影。

展颜在南京先是听说广州的医务人员殉职,又听说北京的教授,死在北大附属医院,全是死人的消息,她跟所有人一样,后知后觉地陷入恐惧之中,这不是普通的肺炎。

她开始知道北京小汤山医院,那里在死人,还有等死的,她给贺图南打去电话,他刚结束志愿者工作。

“我听说北京的情况糟的很,死好多人。”展颜心悸得厉害,她害怕,当年在家等妈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梦见你被人拉那个小汤山了,到处都是穿白大褂的,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

贺图南安抚着她:“瞎说,没那么严重,我们学校严格的很,每天都有人消毒,打药,草坪上大家还在那晒太阳,图书馆后边都拉起了网能打羽毛球,我也去了,每天过的比之前还规律。”

展颜后悔自己乌鸦嘴,过年那会儿提什么吕先生的早亡,她恨死自己。这样的春光,哪儿都去不了,就只有一颗心悬着,没着没落,她夜里失眠,睡不着觉,白天头痛,解读建筑那个大作业完成的不行,陈满是渲的最好的,展颜没心情跟人攀比,只想着他,怕他死。

他要是没了,这个世界就空了,有再多的人都没用,没一个是她想要的。

她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个春天被无限放大,樱花开了,又落了,很像死,她想去没人的遥远的地方写生,又不能出去。

“我每天都要给你打电话。”她快把电话线子掐烂了。

贺图南说好,她大概忘了,自己每天都这么说,也每天都打,问他体温,问他感觉。

“你答应我,你不能像妈妈那样突然离开我。”

贺图南说:“我答应你,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你也注意,等明年春天,我去找你。”他还记得她撒娇说想一起看樱花。

“南京暖和的很,这儿春天有很多卖花的,但今年是不能了。”展颜说着,心口就难受起来,人总是太天真,打算这,打算那,以为日子就一直这样好好地过,这病毒打哪儿来的?又几时能去?谁也不知道,人真是太渺小了,宇宙的一粒芥子,你看到处起高楼,起大厦,科技眼花缭乱,可病一来,人就现了原形,还是肉体凡胎,死亡轻而易举就能带走你,爱啊痛啊,钱啊名啊,统统没了影儿,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她一会儿后悔来南京念书,一会儿安慰自己这阵瘟疫会过去,天人交战,每天都过得很痛苦,但不悲伤。

贺图南快要折磨死她了,北京最严重,他偏偏在北京。

“颜颜,别太紧张,我没事的,肯定还能再见,你好好吃饭学习,不需要总担心我。”贺图南真想顺着电话线把她弄出来,抱在怀里,他知道她害怕,她一提她妈妈,他就知道她害怕极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五月时,上头下了通知,今年高考提前,六月就考。等真正到了六月,境况突然一天天好转起来,还没研发出治愈的药物,病毒自己走了。

人们半信半疑,可这是真的。

等到24号那天,世卫组织宣布解除对北京的旅行警告,贺图南在校团委大会议室和很多人一起看新闻发布会,人群里一阵欢呼,大家知道,学校要解封了。

这场疫情,来得突然,走得莫名,没有人能解释原因。

贺图南松弛下来,还有一个月,贺以诚出狱,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自然是希望他出来的,但他一出来,他就得面对他,他摸不准贺以诚目前到底怎么想,能接受的尺度在哪里,有一点,毋庸置疑,每次探监,他依旧强调两人的兄妹身份。

他不会让步的,既然已经交接过,贺图南永远记得贺以诚走出房间的那个瞬间,头也没回。他把她给自己了,那就不可能还回去,贺图南独自咬着烟沉思,烟灰老长,也没弹。

展颜是在期末考结束后,突然来的北京,没打招呼,一直到了学校附近,才找地方打电话。

说好回家再见,她跑来了,她等不了,哪怕只在北京呆一夜,她也要呆。

她拉着行李箱,穿了件印花V领吊带连衣裙,三十块钱买的,这一路,脚趾头不知被人踩了多少次,到现在腰都是硬的。

贺图南见到她时,非常吃惊,她坐行李箱上看到他,缓缓站起来。

他第一次见她穿这么清凉,白生生的,像一串新开的槐花,他打球时,槐花曾擦身而坠。

“我太想你了,等不到回家,我知道你还得过两天才走。”展颜等他走近,克制着自己,不忘问,“我裙子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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