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120)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贺以诚说:“你先回北京,忙你的去。”

什么都没说清,贺图南不肯走,他不动,展颜不知道他这个拧巴什么,她觉得无奈,没办法怪他,也不忍心,她只觉得是自己的错。

“我去收拾下。”她把残汤剩饭拎出去,眼神动了动,贺图南跟她出来到水槽那。

全是照顾病人的家属,一旁,穿碎花短袖的老太太正拿洗衣粉搓饭缸子,饭缸有些岁数,豁了口,磕掉了漆,主|席头像都只剩半边,展颜打量她几眼,把洗洁精送她了。

走廊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有人走,有人进来。

“我们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回北京吧我在这就行,这些年,我也没照顾过他,让我来吧。”展颜拿毛巾把桶上水擦干净,装进布袋。

她沉静无比,毫无波澜,贺图南凝视着她,跟着她,步子放慢,黄昏的余晖从窗子那斜斜打到过道上来,那么长,亮亮的,反射着眼睛。

展颜着急回去,从水房,到病房,好大一段距离。

“颜颜。”贺图南在身后喊她,展颜回头,这才发现落下他这么远,他背着光,也瞧不见什么神情,隐约只觉眉眼深浓。

他仅仅喊她一声,没下文。他一直等她转身看自己一眼,可她没有,人都要伸手推病房的门了,他叫住她。

她的脸,被霞光镀满,长睫像洒了金粉毛茸茸的。

过道里,有人抱着个破收音机,来来回回走,收音机里传出歌声:

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儿呀

迎着风儿随浪逐晚霞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

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

随着歌儿划向梦里的他

歌声近了,那样悠扬,又远去,展颜问:“图南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怪好听的。”

抱收音机的男人正走到贺图南旁边,一转头,对她说:“小姑娘,这是八|九年齐豫的老歌,你那时估计只这么高哩!”他比划了两下。

贺图南没说话,他只是冲她打了个手势,让她进去。

他问过医生贺以诚的情况,第二天买票,回了北京。

贺以诚比医生预判的要糟,时轻时重,本说两三天就能出院,出院当天,凌晨又起了烧,也不晓得大暑天怎么会发烧。

他坚持出院,展颜在家里一面练着手绘,一面负责他一日三餐。中学那会儿,她面对他,总有点拘谨客气,现在倒真像女儿了,提醒他吃药,做饭时问口味,贺以诚也问她学业的事,有时间细聊她那次比赛,两人在家呆一起,跟普通父女没区别。

但这些话题都留在浅浅的那层,谁也不提当日的事。贺图南会打电话,他也一样,不涉及根本地问些话,好像父子间那场厮杀,没发生过。

这是不可能的,每个人心头都被砍出了缝儿,展颜起先没时间细想,回来后,晚上睁大了眼,像小时候那样屏息凝神等老鼠,全神贯注,一门心思地想。

夜里就这点好,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你,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好像就剩你自己,能好好细数落过往,想清楚,想明白。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跟贺叔叔,是有过那么点嫌隙的,她觉得他管的太多,太细,他不管她想要不想要,一个劲儿的给,太窒息了,爱也能把人憋死,但又没法说。再后来,他为了她,出那么大的事,她成人了,多多少少知道男人是什么样,这世上,男人要想证明自己就得有事业,有钱,他本来什么都有,因为她,一夜成了阶下囚,这样的大起大落,没几个能承受得住。

可贺叔叔生生受着了。

她胸口一阵剧烈的痉挛,妈在信里说,怎么信赖她,就能怎么信赖贺叔叔。他跟妈,到底是怎么个关系,才能做到这一步?妈铁定是信赖他的,妈这样信赖过爸么?

夜那么长,她能想一夜。

贺以诚让她也回学校,她说再过两天,其实也是在等贺图南,他忙的要命,奔着实习转正去的,数一数二的投行。

她想问贺以诚点什么时,他却先开了口,等筷子摆好,他说:

“咱们说说话吧,颜颜。”

展颜笑笑:“咱们不是每天都说的吗?您想说什么?”

“说说咱们都认识的人,你妈妈,还有你图南哥哥。”贺以诚语气很淡,他重新有了精神,双眸湛湛。

展颜嗯了声。

“我这几天,想了很多,你大了,一定也怀疑过我跟你妈妈是怎么回事,这叫外人看,我可笑的很,上赶着要替人养女儿,”贺以诚倒了点小酒,抿一口,“这世上人多了去,什么怪人怪事都有,我想的是,无论如何,这都是自己的事,我还有几年不到五十呢?圣人说,五十知天命,天命是什么我不敢讲自己清楚,我只知道,自己这半辈子命是什么样的。”

展颜被他说的,心里那股悲伤拔地而起。

“那天,你图南哥哥说,我一辈子在女人堆里,我没解释,你妈妈走后,我懒得解释一切跟感情有关的东西,我能应酬生意场的事,但我已经应付不了感情了,我很累,有些事是不能跟别人说的,只能烂心里。今天跟你说,也仅仅是想告诉你,你妈妈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我跟她,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这点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妈妈。”

他徐徐说着,还是这身温和镇定的气度,分毫没改,他有无数话能赞美他的挚爱,却只是蜻蜓点水带过,那是属于他的,一个人的,连展颜都不必告诉,他要带到坟墓里去,这样干净,再也没人知道他跟明秀的往事。

展颜深深望着他,她有些惊觉,妈妈有部分是她不知道的,不了解的,她知道,贺叔叔不会细说了,妈妈也没细说,只让她信他,没说他一个字的不好,全是好,这样好的一个男人,她没得到。

“你爱她吗?”

贺以诚说:“爱,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你妈妈,我这么爱她,却没能跟她结婚生子,所以我说我讲不清天命,天命也许就是无常,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想怎么操弄人,就怎么操弄人。”他无声流下眼泪,表情都没变。

“你妈妈走时,我心里空的要命,我刚跟她重逢,她就走了,我觉得自己活着都变成了件非常没意思的事,可她把你托付给我,我想着,无论怎么样我都要尽我所能把你照顾好,她太苦了,她嫁到那样的一个家里,过的什么日子,明明不会死的却死了,我厌恶你爸爸,你奶奶,我确实虚伪,觉得展有庆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他也不配娶你妈妈,他娶了你妈妈,却不能爱护她,他生了你,同样不能爱护你,他是个窝囊废,是孬种。”

贺以诚说这么多,忽然抬眼注视着她,“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表露,因为我清楚,他再不堪,也是你爸爸,你们才是父女,这是最让我绝望的,我是不是很可笑?”

展颜没办法面对他的眼睛,他完全坦白了,她承受不了。她别过脸,说:“贺叔叔,你跟妈妈的事不想说,我不会追问的,这是你们之间的秘密,我相信你,也相信妈妈。”

“好,咱们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图南哥哥。”

她心里重重一跳。

“他从小跟徐牧远一起长大,很会惹事,两人闯了祸,都是他出的点子。他对你,天然有优势,你长于乡野,心地单纯,是我大意了,只想着让你们当兄妹一样处着,将来,我老了你也有个照应。可我忘了,你们少男少女,正值青春,他又比你大懂的多,趁你什么都不清楚……”贺以诚再提这些,胸口还是又紧又闷。

“不是,”展颜终于直视他的眼,也不顾矜持了,“我不是贺叔叔想的那样,我清楚,我喜欢他,很早之前就喜欢他了。”

什么时候呢?大概就是高一寒假那年,她回去,他在电话里琐琐碎碎,如果硬要找个起点,就是那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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