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125)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这样的场景,从小到大,不晓得看过多少次,奶奶没有变,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再变。展颜看她高大粗鲁的身影,穿梭于人群,时不时手就伸进了别人菜篮子,翻一翻,问一问,最后撇了撇嘴。

她没喊她,到家里放下几百块钱,跟爷爷说了几句话,无非是问地里那些事,麦子多少斤,玉米多少斤,大豆轧了油,棉花弹了被。

“不去你爸那院了?”爷爷抽烟袋,咳了一阵,浓痰跟着翻涌,展颜也没劝,“不去了,我这就回去。这钱,买点自己爱吃的能吃动的,别转头……”

她本来是想说都给了孙子,转念作罢,他爱孙子就想给,她管不住的,又何必去管?她把心意留下,可以走了。

爷爷出来送她,小展村这两年出息了,居然多了摩的,两块钱拉到米岭镇上去,不过要等,凑够了人头,四五个挤一块儿,你也不知道同路者是谁。

展颜说我去看看妈,爷爷说:“等开春,我拉点土上去把雨冲毁的那片填填。”

她说好,又问石头大爷埋在了哪儿,爷爷说:“石头是个苦命的人。”

她沉默不语,一个人上了山,山上没人,大地裸露着荒凉,几只黑白喜鹊,蹦着细腿,也不晓得这个时令能寻到什么吃的。

北方冬天的山村,风是硬的,刮过来,从脸上滚过去,一层皮肤都要揭掉了。天地也被刮得广袤,太阳照着,高坐明堂,人也得跟风一样硬,才能活在这片土地上。

展颜没有眼泪,浑身冰冷地祭拜完,坐上摩的,再到米岭镇挤汽车。人真是多,脑袋挨着脑袋,肩膀蹭着肩膀,她淹没在人潮里,死死抓紧某个座位的靠背,到处是静电,脏了的头发,污了的袖口,就在她头顶磨着晃着。

她往车窗外看去,光秃秃的杨树,连绵的山,模糊玻璃上倒映出一张静静的脸,她心里,又惦记起另张脸来。

除夕的夜,展颜跟贺以诚一起过的,她包了饺子,没等到他,心里就一点点凉下去。

等到初一,徐牧远来了,说今年他爸扭伤了手腕,就没能送成对子,但他这个人,决计不会空手的,买了把腊梅,送家里插瓶。

贺以诚觉得这礼品雅致,他非常满意,像招待大人那样,请他坐下,问他是不是工作已经定好。

徐牧远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

“到底还要看你们年轻人,我是老了,”贺以诚微笑,瞥了眼在厨房忙洗水果泡茶的展颜,“以后是不是留北京了?”

徐牧远坐姿笔挺,跟他说话,谦和又专注。

“是有这个打算,以后,要是有机会把我父母都接过去,他们辛苦了一辈子,老了该享享福。”

贺以诚满是赞赏:“谈朋友了吗?”

徐牧远笑了笑:“没有,这几年学业忙,有点时间还想弄点儿钱,不想伸手问家里要,所以就没谈,也没遇着喜欢的。”

他大大方方说了,贺以诚点头:“遇着喜欢的,也可以考虑考虑。”

徐牧远说:“会的。”

贺以诚说:“不知不觉,你们都大了,父母长辈不用再操心你们的学习,该操心工作恋爱成家,一步步的,养孩子就是这样,得操心到你合眼的那天才算完,”他偏了偏头,好似又朝厨房看了眼,“男孩子还好,女孩子更是操不完的心,颜颜以后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只希望能像你这样有能力有责任心就好。”

徐牧远听得微微不自在,拿不准贺以诚是否知道两人的事,话题转了,他察觉出来,这话非常不好接。

“颜颜她,肯定会找到比我好的。”

贺以诚笑了:“我看难,像你这样不浮躁又出色的孩子并不是到处有,她现在一个人,我也不好问,大姑娘了,怕她害臊,你们十几岁就认识也算青梅竹马,有空多聊聊,有些话长辈不好问,你们彼此倒好交流。”

徐牧远目光闪烁,若有所思朝从厨房出来满脸笑意的展颜看去,他往边上挪了挪,让她坐下。

贺以诚微微笑着,看着两人。

等徐牧远要走,贺以诚让展颜去送他。

下了楼,徐牧远问她贺图南为什么没回来,他没问贺以诚,事情蹊跷,他等着问她。

两人站太阳地儿里,展颜的脸,照的雪白。

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像讲别人的事,徐牧远心里一阵错愕,他望着她,那双眼,还是水一样的清。

“就因为这些?”

“嗯。”

“我去找他。”

“别,别问他,这件事不是他的错,是我没处理好,”展颜轻声阻止他,“别提了。”

“你难过吗?”徐牧远心里难过得很,没什么预兆,一颗心,突然就难过起来,他也明白了,方才屋里那番对话的意味。

展颜冲他抿嘴一笑,没说话。

徐牧远因为她笑,眼泪几乎出来。

“你有什么打算?现在还好吗?”

展颜说:“念书,书念完了找工作,跟你们一样,大家都这么过的,不是吗?”她很忠实地说道,“你觉得我要寻死?”

徐牧远有些难堪地别过头,小孩子跑过去,你追我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追什么跑什么,但很快乐。

“我给他写了封信,他没回我,放假前发了邮件也没有回我,昨晚守夜,我给他发了条信息希望他新的一年能健康顺利,还是这样。我想,我一定让他伤透了心,他不肯再理我了。”展颜声音温吞吞的,像白水,“我不太懂怎么去挽回,也许尽力了,也许没有,我不知道技巧,我以为,说真心话不撒谎就够了。可人跟人之间,兴许比这复杂的多。”

这跟种庄稼是一样的,你播了种,施了肥,小心翼翼把野草拔了去,可一场暴雨,麦子就倒了,玉米就淹了。要么,一滴不肯落,你眼睁睁看着翠油油的叶儿枯了,干了,大地像小孩儿嘴一样裂开,只能哀呼,老天爷今年给的就是这个命。

可饭还得吃,人还得活,你要跟命过不去么?

徐牧远以为女孩子总容易哭的,可看展颜,她眼光光的,说这些时是个很静气的神情。

她把自己手机号给了徐牧远,刚攒钱买的,很便宜,能用而已。

“腊梅花原来这么香,”她突然提了一嘴,“梅花树贵吗?我们那儿只有杏花桃花,都没见过梅花树。”

展颜这么认真问他,徐牧远都有些糊涂了,回过神,说:“我也不清楚,路边有卖的就顺手买了。”

“谢谢你给我们送花。”

徐牧远仓促点点头:“小事,不用谢,你喜欢吗?”

展颜笑笑:“喜欢,我回去就找瓶子插起来。”

他潦草地结束对话,回到家,妈让他看小妹的寒假作业,小妹脑瓜子不太灵光,趴门口椅子上,专心致志挖鼻屎,他走过去,拿掉她的手:

“脏,鼻孔都被你掏大了,小心老鼠跑进去。”

小妹不高兴一撅嘴:“骗人!”她被家里宠着,惯着,年岁长了,脾气也长,家里最落魄的时候,也没短了她东西。

徐牧远便翻她作业,十题要错八题,跟她讲,她不是抠手指头,就是把一条腿塞屁股底下垫着乱晃,他真想揍她,扬起手,可她只要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看看他,他就只剩无奈了。

“哥哥要打我。”她委屈说。

徐牧远摸了摸她绒绒的小脑袋,说:“不打,我吓唬你的。”

贺图南到底是怎么忍心的呢?他想到这,心里一阵尖锐的痛楚,那是他一起生活几年的小妹,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把她当小妹,他为她吃了那么多苦,说丢开就丢开了。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不了解最好的朋友。

春天的校园,是用来告别的,徐牧远直到入夏,才见到贺图南,那时,他自己也回到校园里拍照吃散伙饭。

简单寒暄,不过是问候彼此的工作,贺图南新学了粤语,跟他说话时,同擦肩而过的广东校友打了个招呼,对方一愣,说你讲的跟普通话一样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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