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140)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幸亏贺图南足够年轻,他们进来时,贺图南正在打电话,这是他的习惯,要站着,来回走动。阳历三月,他就只穿件衬衫,好像极不怕冷,宽肩细腰,杨工看到他的脸,觉得贺图南跟想象中的依旧有差距,未免太清俊了,乍一看,蛮文气,跟土老板们的传统刻板印象,南辕北辙。

贺图南跟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挂掉了,过来跟杨工握手,他非常节制,请几人坐下。

“这两位是?”他主动问,他时常微笑,区别在于眼里有没有真正的笑意,展颜不用杨工说,介绍了自己,贺图南的目光从她身上蜻蜓点水掠过去,她化了妆,穿一件蓝色毛衣,半裙,姜黄色,配色非常大胆,至少大街上没有女孩子这么穿。

他心里发笑,他的小妹,原来还能这样,他以前讨厌这个称呼,后来,却成钟爱,小妹,小妹,辗转于口齿唇舌间,柔情缱绻。

秘书进来送茶水,贺图南亲自递给杨工,杨工连忙去接:“贺总客气。”他递给她时,展颜也学杨工,她低头,不知道泡的什么茶叶,入口醇甜。

茶喝了,也该干活了,杨工把机会给她,展颜把图纸拿给贺图南看,完全按商品房的规格对标安置房,贺图南听得莞尔,她说的倒全面,消防也懂的,甚至给农用车安排了车位。

“我们考虑的是,安置房立面也不能太单一,毕竟,这块连接新老城区,尽可能的跟城市环境不要太脱节。博物馆这块,我觉得保留会更好,它其实可以看作是对北区记忆的一个延续,同时还能成为一个公共活动的空间。”

“这种户型,南向的房间多,采光非常充足,屋子的亮度就会大大提高。”

她说了许多关键点,也不晓得他是个什么态度,见他不打断,也没问题,就一直说下去,说完了,杨工又做了点补充。

贺图南没直接点评,而是问:“杨工以前有没有接过安置房的项目?”

杨工听出他话外意思,说:“咱们跟政府一样,对城改是摸着石头过河,贺总有想法可以直说。”

贺图南说:“都一样,我是觉得既然都是第一次,不妨大胆点儿。”他有点头疼,设计院根本没领会公司的意图,也不知道意向会上都谈了什么,展颜连农用车车位都搞出来了。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狗屁开发商,也许,恰恰是太懂了,展颜在听他说户型要纯北朝向时,人愣了下,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跟杨工一个对视,说道:

“贺总,您从成本方面考虑,我们都能理解,您看,”她把设计院为甲方节省成本的一份详细列表,打印出来,递给了他,“比如在玻璃材质上的选择,普通玻璃要比xx玻璃一平方便宜30块。如果房子是一百平,那么一平米房价,大概就能便宜十块钱。”

她的意思是这些小细节,设计院是替他着想了的,但大方面,最起码要能满足人居需求。贺图南千方百计提高容积率,那样的房子盖起来,以后,便是想再整改都没有空间。

“单面宽朝南配上那么高的容积率,舒适度都会大打折扣,更何况是纯北朝向?贺总是市里城改项目第一人,您做出来的东西,有可能会成为一种模式,一个标杆,所以,是不是能尽可能地不只考虑当下,二十年,三十年后呢?”

展颜说完,杨工觉得非常满意,该坚持坚持,但还是要看贺图南的意思。眼见到饭点,贺图南说一起吃个饭吧,继续谈,对她那番话,不置可否。

北方的三月,大街上还有人裹着袄子,风惯常的野,贺图南只穿件衬衫,罩了风衣,也许是衬衫颜色深,衬得他脸白,展颜这才惊觉,他皮肤竟然有点像初见。

饭局这两个字总是很暧昧,觥筹交错间,你来我往,为什么事情更容易在饭局上谈成呢?杨工不擅长,展颜也不擅长,鲁伟明清清爽爽一个小伙子,经验更少。

但也没旁人,贺图南问杨工:“附近有家淮扬菜不错,杨工看行吗?”

杨工对吃没什么讲究,当然说好,淮扬菜,他说出那三个字,她心里就被春天的杨絮惹了一阵痒,她也不是那么讲究吃,但跟他一起吃过的,就是好的,统统为好,她跟在他身后,进了餐厅。

淮扬菜也不会老的呀,没有小,没有长大,淮扬菜还是淮扬菜,一直都被人叫淮扬菜,怎么这么永恒呢?她想到这点,甚至羡慕淮扬菜。

一到饭桌上,菜上来,酒上来,人忽然就没那么拘束了,杨工说贺总您是一中毕业的?把展颜一拍,说小展也是,她眼睛望过来,不像在他办公室,公事公办讲工作,贺图南坐她对面,眼睛里闪着点意味不明的东西,他以前也爱凝视她,她都快忘光了,头顶灯亮,远比除夕夜那晚亮。

她又想起来他以前的眼神,隔了许多个日夜,在酒气饭菜间,像梦的另一端,挨着苦辣辣的现实——他不是图南哥哥了。

“展小姐高中在一中念的?哪一届?”他问的浑然天成,真的像闲聊,展颜微微抿嘴,“记不得了。”她去夹狮子头,真是怪了,滑溜溜的,一筷子下去,滚出碗外头。

杨工挺错愕的,这女孩子……汤汁搞了一片,展颜说句不好意思,贺图南已经把纸巾盒递了过来,鲁伟明忙先接住,给她擦,贺图南瞥了眼这个不善言辞,跟着来学习的年轻人。

“小展,再加班我看你连自己多大都忘了。”杨工算打了个圆场,展颜重新拿起筷子,鲁伟明低声说,“你用勺子方便点。”她冲他笑笑,也没换,“我家里本来是农村的,上不了一中,机缘巧合才去那念书,我现在想,那几年都不太真实,所以刚才贺总问我,刚一下没记起来,我是九九年,开始在一中念书的。”

贺图南挽了袖子,给杨工倒酒:“是吗?这么巧,和我小妹同年,她也在一中,或许你们认识。”

展颜听到“小妹”两个字,她觉得孤独极了,好像,此间只剩了自己,她总是容易感觉到孤独,田野是孤独的,桃花是孤独的,她也在开,也在长,孤独地爱,孤独地等着变老,孤独地死去。

她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两个字。

“好了好了,贺总,我酒量不行的,”杨工看酒都要满了,赶紧两手一伸,同时不忘说,“哦呦,小展跟贺总的妹妹是同学?”

这关系,似乎一下就拉近了,酒酣耳热,人就容易话多,杨工说起自己儿子,说一中,说上海,说遍大城市,想起贺图南的履历,无意识过界地问:

“贺总在香港投行上班,怎么想起回老家的?”

贺图南丝毫没觉得冒犯,他坐姿挺拔,两只手臂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叠于唇边,说:

“我小妹在这里,我答应过她,她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

展颜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她忽然起身,拿起包:“我去趟卫生间,你们先吃。”

“贺总这么重亲情啊?”

关门时,把杨工这句也关在了里头。她一出来,迷了方向,顺着过道走,过道怎么这么长呢?长得像那晚的街道,她一直走,就是走不到他身边去,他不要她了,她想,她不至于十恶不赦,可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就不会这样,她珍重她的东西,可她也不能要求别人跟她一样,她觉得很无力,这样的无力,总会在某个瞬间准确地击中她。活着,有太多太多没办法的事情了,她希望桃花永不枯萎,布谷鸟永远高飞,故乡的河,永远清澈地流动着……所有她爱的人,又都活了过来。

夜幕下,春风里的那丝命若琴弦的暖意,要非常敏锐,才能捕捉到,它从窗子挤进来,她抓住了它,这个时候,她竟然想的也不是他,而是家,她不会再真正被爱了,那种爱,不会再有了。

她为这种没有难受,爱的永恒消逝,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她从十四岁开始接受这种消逝,就像一株麦子,沉默地接受风雪,它努力了,依旧东倒西歪匍匐在了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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