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145)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翻来覆去,也就这么两句陈词滥调,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贺图南昏昏想着,心里更烦,他翻个身,背对着贺以诚,毯子就掉了。

贺以诚捡起来,给他盖上:“吃点皮蛋瘦肉粥,肚里没饭不行,好的更慢。”

说着,似乎想要扶起他,“去屋里睡吧,这儿能舒服吗?”

贺图南下意识甩动了下肩膀避开那只手,完全无心的,一点预谋都没有,就是他碰了他,那个动作就跟着出来了。

贺以诚心里有微微的裂缝,他察觉到了,说:“那就先躺这儿吧。”他知道,儿子对自己的抵触非常本能,他的手,也就刚挨到肩膀,贺图南似乎不需要任何人关心。

本来也没多大点儿事儿,就是感冒发烧,春天里,这么着的人多了去,诊所里清一色挂水的。

展颜一直看着父子俩,屋里冷呵呵的,三月底了,北方的春倒现过几次身,柳条绿了,袄也脱了,一场冷空气,春又忙不迭跑了。

冰箱几乎是空的,只有些鸡蛋面包鲜奶,那还是他小时候的饮食习惯。煎个蛋,喝袋奶。他那时也算可爱,穿着洋气,拿着枪像个骄傲的小公鸡,到处耀武扬威,爷爷姑姑最宠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大了,男孩子大了就不该得宠爱的眼神,他得变成一块铁,一根柱子,一面墙。

贺以诚慢慢把冰箱合上,下楼去买东西。

沙发上,他呼吸时轻时重,发了点汗,额头碎发湿漉漉的。展颜一直站门口的,等贺以诚出去,她穿上刚才那双拖鞋,无声靠近几步。

他肩膀这么宽的吗?以前没注意,这会儿立着,衣服下头稍稍凸起的应该是肩胛骨,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的。

她把毯子往上扯了扯,贺图南都没回头,闷闷地说:

“别动我,让我睡会儿行吗?”

展颜没说话,站着看他,没多会儿贺以诚回来,她跑到门口,低声说:“我做吧,贺叔叔,您累一天回去休息我看着他。”

她要照顾他,她都没照顾过他,她知道自己这会儿也没什么立场,但总归是一起长大的,她欠他,就像欠贺以诚。她发现贺叔叔其实要的很少,她跟他一起种个凤仙花,他就很满足,她自己会觉得心酸。

这些年,她做这些很细微的事,慢慢还着,也不能说是还,她喜欢陪伴贺叔叔,他总是很有耐心,问她以前的事,勾勾连连,她回忆起来非常快乐,像是又把童年过了一遍。没人稀罕她小时候那些事儿,对她而言,是珍宝,贺叔叔却爱听,也当珍宝。

没了爱,她也得照顾他不是?就是一只小猫小狗,病了睡楼下草丛,你也想给口吃的。她那时没怎么照顾妈,妈就走了,她得念书,也轮不到她老在跟前晃,有爸呢。

这种遗憾,像天缺了个大口子,在头顶,一辈子都补不全,就这么漏风漏雨的,直到死。

贺以诚看她低头,说:“我做,做好再走。”

他进厨房,把姜瘦肉都切了丝,刀工漂亮,拿生抽耗油料酒腌上,皮蛋切丁,在油锅里打个滚儿去腥。肉跟米先煮,最后放皮蛋丁,加点碎青菜,滴几滴芝麻油。

贺图南睡沉了,呼吸变得悠长沉重。

贺以诚改了小火,说几分钟后就可以关,展颜点点头。

“颜颜,你真要留下?”

她抬起脸,又点点头,贺以诚没反对,穿上外套,目光从沙发上一掠,拿起钥匙走了。

展颜不急着盛粥,可是,他这里连个小凳子都没有,放眼望去,家具少的不能再少,也没种点花啊草的,什么都没有,就是个能住的房子,连电视都没有,电视墙一片白,就是腻子白。

他只需要最简单的生存空间,有个住处,自己呆着。他身子长,把沙发几乎占完了,脚头都没地儿坐。展颜看他几眼,去卧室铺床。

灯一亮,她就有种熟悉感,床的位置,窗户的位置,一张小书桌的位置,都跟他们住过的出租屋一样。

那会儿他们哪里有书房,卧室里放了旧桌子,能写作业。

床头柜上,有个小相框,他们那年跟贺叔叔去北京的合照,那会儿,两人都没成年,真是年少。她很久没看这照片了,拿过来,还真是,经常见总觉得贺叔叔没变,一见照片就知道了,岁月不哄人,那会儿到底更年轻,皮肉,肌肉,神态,眼神,高一暑假的事,背面记着日期……快八年了。

她怅怅放下,发了会儿呆,一抬头,见桌子上也有个相框,里头不是照片,是她寄去香港的礼物,一幅手绘作品,画的一中。

展颜愣住,她以为他没收到,或者是,收到丢弃了,冷不防出现在视线里,心里轰然作响良久。

她心里砰砰跳,站起来,外头一阵咳嗽声起来,她赶紧出来看。

贺图南坐起来咳,人是呛醒的,头发乱七八糟,人看上去,有种病态的戾气。

他很快看见了她,有点懵然,又很快了然。

展颜直接问:“你难受吗?”

贺图南摇摇头,又点点头,她转身去厨房盛出粥,放了勺子,端给他,他醉眼朦胧:“你做的?”

“不是,是贺叔叔。”展颜看着他吃。

贺图南赏脸,吃了几口,像嚼草根或者木屑,他尝不出什么味道,这大概能写进小学生作文,我的爸爸在我生病时,给我煮了一份皮蛋瘦肉粥,我非常感动,我爱我的爸爸!

“再吃点儿吧。”展颜看碗里还剩一大半,忍不住又端起给他,贺图南吃不下,但还是接过来,勺子往嘴里递三次,彻底放下了碗。

他想吃点柠檬之类的东西,从沙发上站起,去翻他的冰箱,妈的,尽是些不想吃的。

“你找什么?”展颜在身后问。

贺图南关上冰箱,懒懒一靠,两只眼墨色流动着,注视她也不说话,这种感觉很好,不需要太清醒。

展颜只好问:“你想吃点什么,我可以做。”

“泡点茶吧。”

他喝了杯茶,脑子还是浑,浑得昏天暗地,跟卷了满脑子风尘似的,贺图南要睡沙发,展颜说:“卧室我给你铺好了,客厅冷,去卧室吧。”

他拖着两条沉腿,也不脱衣服,倒头一躺,人像跌进沙滩。

灯没关,展颜端了水拿着药跟进来,放他床头,说:“你呆会儿再吃次药,我先回去了。”

贺图南眼皮阖着,酒似乎不能够麻痹他的思维:“点到为止是吗?”

“什么?”

“你不必来的,来不来,我睡一觉也就好了。”

“记得吃药,我走了。”她觉得自己留这不太合适,孤男寡女,两人之间没办法做兄妹,或者,青梅竹马?好像怎么都别扭,她看他吃了东西,也能走能动的,问题应该不大。

贺图南抬了抬眼:“谁让你来的?”

展颜镇定说:“我自己。”

“为什么来?”

“不为什么,你生病了身边应该有个人照看下,我有时间,就过来了。”

“你真善良。”他似笑不笑地说了句,烧没退,人被火煎着,很难受。

有什么东西从他眼里闪过,快如疾箭。展颜从没见他脸这样红过,也许是睡的,也许是吃药诱出了汗,头发也是湿的,她给他拿了条干毛巾,刚递过去,贺图南用腕力扼住她,自己翻了个身,一下把人拖到身底下压制住了。

非常精准,一击必中的感觉。

好像他是蛰伏林间的野兽,伺机而动,猎物自己走进了领地,他即便受了伤,爪牙也足够锋利,能咬开她的血肉。

这个动作,瞬间唤醒了时间,被褥间干燥的皂粉香气,因为她的倒下而被带起,像尘埃一样四处飞舞。

展颜没说话,她只是睁着眼,想认出他。

她心跳很快,她发现,身体非常忠实,她的身体先于灵魂认出他,她这会儿并不认识他,可身体背叛了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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