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149)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还有没答应的?”

他抬起头:“那年除夕,你还记得吧?”

展颜明白了:“是不是张东子家里人还住这儿,他们不愿意搬?”

徐牧远说:“嗯,说到底是还记恨着贺叔叔,搞不了老子,能难为难为他儿子也行。”

展颜问:“最后怎么了?”

“不知道,东头已经开始拆了,人都搬走了。”

她沉默会儿,说吃完饭走走吧。

晌午太阳好,可风很大,卷的整个北区乌烟瘴气,像住在尘土的笼子里。

以为博物馆这会儿没人,隔壁的老赵师傅在溜达着呢,手里拿根铁丝。老赵师傅今年六十出头,天天搁这儿晃,斜挎个军用水壶,旧的像老年斑。

老赵师傅在北区过了大半辈子,他见徐牧远过来,眯眼认了认,问:“牧远,带女朋友回来啦?”

徐牧远说:“不不不,朋友。”他看展颜一眼,她只是笑笑,老赵师傅一双眼狡黠起来,他嘿嘿笑两声,说,“等你下回再来,家就没喽!”

安置房还没盖,他们拿着临时安置费得自己找地儿,赵师傅说:“我琢磨着,得死这儿呢,没想成,天老爷还不让,还得走,走就走吧!”

“您不想走吗?”展颜问他。

赵师傅解了水壶,里头其实是点儿散酒,瘾上来,就咂摸两嘴。

“想,也不想,但想的时候咱说了不算,不想的时候也说了不算。人叫咱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这么回儿事。”

展颜觉得赵师傅跟小展村的老人们,没什么区别,给啥受着啥,不分好坏。

“你们年轻人在这干嘛呢?你瞧瞧,脏的呦,跟吸铅的呢,快走吧。”赵师傅看两人穿得干干净净,真是不该一脚踩垃圾堆里,博物馆也得拆,他刚打里头看了一圈,摸了一圈,那些个破铜烂铁也不晓得最后运哪里,还是论斤卖了。

“我们随便走走,赵师傅,您吃了没?”

赵师傅说:“吃啦,中午吃了个鸡架子,有了这笔钱我这后头二十年,要是还能活个二十年,天天吃鸡架子都成。”

徐牧远说:“是赔的不少,到时您老住新房,该享福了。”

赵师傅不响,他喝了一大口酒,一股劣辣呛人肺腑。

“啥享福不享福,人活着,就是个不容易,谁能想到临了了,又摊上这种好事?当年,说不要咱们了就不要了,那么大个厂子,钱都叫有本事的卷跑了,咱没本事只能在这儿耗。头些年,都去下乡,那就下乡,下乡学的啥?没学着种地的本事,光晓得斗来斗去,到底斗啥?自己都没闹明白。再后来,回了城叫进工厂,进呗,总算学点硬家伙,一呆半辈子过去了,以为日子好过了呢,结果啪一下又没了,也没人给你讲明白为啥,反正就是没了,你也没地儿说理去,我老老实实干我的活,没干嘛呀,咋就不要了呢?现在好了,跟做梦似的,牧远呐,你在北京念的书有出息,你说说,这往后,还变不变?会不会哪天又来这么一遭,把新房子要回去了,说不是你的,到时候可就真完了,老窝拆了,咱还能去哪儿?咱早都是过时的人了,你说要是撑不到那一遭儿,死了还好,可要是没死,就得活着,金窝银窝不敢想,总得有个窝吧?”

赵师傅总爱唠叨当年那些事儿,除了老伙计爱听,好一顿你唱我和,旁人都不爱听的。不为别的,都忙着呢,陈芝麻烂谷子,仔细算,倒闭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一代人的光景,没人要听。

两人都静静把话听完,徐牧远说:“不会的,不会再有人把新房子要回去了,是您老的。”

赵师傅点头,忽然把水壶嘴儿一倒,朝西北方向撒了圈酒:“老方,你傻呀,日子有盼头了,熬十年就有盼头了,你咋就不跟咱们一起熬呢?”

赵师傅嘴里的老方,是方师傅,徐牧远有印象。方师傅为人忠厚木讷,不怎么爱讲话,他是厂里最好的钳工,第一批被裁掉的,买断工龄,他想不通,又说不出口。他家里还有五六张嘴等着吃饭,老的老,小的小,他只会当钳工,当一辈子钳工,不能当钳工了,他就去小池塘钓鱼,一坐老半天,钓上点小毛鱼回家过过油,也是道荤菜,马灯下,一家人脸都昏昏的,吃毛鱼。

可冬天池塘上了冰,没毛鱼,方师傅还去,一坐老半天被漠漠的苇花簇着,像孤舟蓑笠翁。

方师傅就死在了那,说不清是失足,还是怎么了,工友们把他捞上来送回了家。

工友们没多悲伤,家属们也只哀嚎了一夜,再往后,继续过日子。

徐牧远给展颜讲了方师傅的事儿,她听了,说起石头大爷父子。

“我们念了书,会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可对有些人来说,活着就是活着,我去年回家,我们村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剩的大都是妇女孩子还有老人,你说,这些人寂寞吗?他们可能都不知道有寂寞这个词语,也不知道怎么表述心情,就是活着。”

展颜看着走远的赵师傅,扭过头,打量了几眼博物馆,他跟它,都过时了。

徐牧远顺着她的目光,说:“初三那年,家里变故很大,我很迷茫,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生活就变了,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年开始长大的。我爸那代人,再往上,赵师傅那辈,他们为这个城市做了自己能做的,刚赵师傅说,他们过时了,我心里挺难受的,想他们这些人这些年过的日子,如今苦尽甘来,虽然偶然的成分很大,但总算结局不差,你说你们村,像赵师傅这个岁数的人,也得在外头打工挣钱,到处都是农民工,北京也是,动不动就是农民工讨薪的新闻。”

他们小时候,都不知道什么是农民工,农民是农民,工人是工人,时代变了,就有了农民工。

“我第一次来北区,觉得很新奇,我以前在农村念书,知道世上有工人有工厂,就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儿,怎么炼钢炼铁,到了城里,见着了,可惜它已经被丢弃了。”展颜想起第一次徐徐扫视过去的工业区,和乡野大地,如出一辙,想象不出的庞大,想象不出的沉默,还有一群想象不出的人们。

“我那会儿还疑心,你怎么老对我们这块有兴趣。”

“是呀,我那时对城里的一切都好奇,好奇得很,也想不明白,这么一大片地方怎么就没用了呢?工厂怎么就运转了呢?”

“现在明白了吗?”

“有点明白了,很多事人没办法做主,只能随波逐流,像掉进河里,水流太急了,你想抓住根木头,都不见得有人愿意扔给你。”

“你这话听起来有点悲观了。”

“我不悲观,我就是说这么个道理,普通人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过日子,该努力努力,如果没能成功就不成功吧。”

徐牧远也知道博物馆是她的作品,他想了想,问道:“博物馆拆迁,你怪图南吗?”

展颜摇摇头。

“心里难受吗?”

展颜点点头。

徐牧远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种事,本来就是无解的。他注视她良久,几乎是脱口而出:“颜颜,你是个很多情的人。”

展颜笑了:“怪肉麻的。”

徐牧远有点不好意思,他朝四周看了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北区要拆了,你原先的家就永远消失了,你什么想法?”

徐牧远笑笑:“我啊,我也说不好,我希望大伙能过得好点儿,也怀念以前的工厂,等推土机一来,就什么都不剩了。我有时也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念书念出来了,有机会离开,才能这么矛盾,那些苦了大半辈子的,恨不得马上就走,揣着多多的钱,赶紧走。”

“以后,你的孩子就不会有这种困扰了,他一出生,就在北京,他没见过北区,也不会想北区的事儿。”

“咱们好像聊的太沉重了,”徐牧远说,“你还进去看看吗?这是你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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