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44)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喂?谁啊?”一个男人惺忪的声音响起,贺图南镇定道,“我找展颜。”

“找颜颜啊?”展有庆扯过来军大衣,“我去叫她,她不在这屋,你等等啊。”

春晚看到十点多,奶奶嫌费电,不让看了。

展颜睡在妈生病时住的东屋,里头就一张床,她把被罩床单全洗了,手冻得发麻,腰酸了两天。

她披着小袄,过来接电话。

“爸,是谁?”

贺图南听到那声音近了,等了片刻,电话筒被窸窣拿起,他说:“新年快乐。”

展颜一怔,猛得听出是贺图南,竟浑身不自在,唯恐他知道了她那天梦见他。

她揉了揉眼,声音里有困意:“你怎么没睡觉呢?”

贺图南却问她:“你怎么睡那么早?没看电视?”

展颜遮嘴打哈欠:“看了,奶奶后来不让看,我就睡觉了。”

“电热毯买了吗?还冷不冷?”

展颜抿了抿头发:“不冷了。”

“电热毯没买是不是?为什么省那个钱呢?”贺图南一下就戳破了她,又气又没有办法。

展颜悄声道:“我把被子晒了两天,不冷的。”

墙都是冰的,窗户漏风,人只能把脑袋缩被窝里。

“你这个人……”贺图南语气压着,想了想,没忍心再责怪她,顿了顿,才问,“明天你要去拜年吗?有人给压岁钱吗?

展颜想了想,说:“我姥姥会给我十块钱。”

“那你爷爷奶奶呢?”

“不给,奶奶说没分家,不用给。”

这都什么家人?贺图南听得眉头直皱。

“这样好了,我给你压岁钱,不过,”他又想逗逗她,“你得给我磕个头。”

展颜轻笑:“我才不,没有平辈给压岁钱的,你不过是想骗我给你磕头,我不傻。”

“你不傻?我看你傻里傻气的。”贺图南不觉往后头桌子上一靠,夜深人静,她的声音如此清晰。

展颜不服气道:“我虽然没你聪明,但我也不傻的。”

“你就是傻的。”贺图南偏说她。

展颜幽幽说:“你总是看我不好,我都没说你不好。”

贺图南忽而又一笑:“你没说,不代表你没想。”

“没有呀,我觉得你跟贺叔叔一样好。”她说完,脸不知怎的热起来,她给他打过那个电话,就觉得他是世上和贺叔叔一样好的人了。

贺图南不乐意听她提爸,反倒追问:“我哪里好?”

“哪儿都好。”展颜脸越来越烫,绞着小袄,底下脚上没穿袜子,冷得很。

“那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有不好的呢?”贺图南欲言又止,“比如,我没那么光明磊落。”

他说话,也跟个大人似的,展颜忍不住笑:“那就不光明磊落好了,你会做坏事吗?”

贺图南也笑了:“难说。”

外头开始放炮,零点了,一家放,很快家家都跟着放,展有庆既然醒了,也拿了打火机一盘红炮,挂院子石榴树上,点着了。

火光映着展颜的脸,她笑问:“你听见我们这放炮了吗?”

“嗯。”贺图南侧耳倾听,仿佛这一阵响就给千禧年添了许多的年味儿,他觉得过年是这样快乐。

“你什么时候回来?到时,我跟爸一起去接你。”

展颜被炮炸得耳朵嗡嗡的,大声问:“你说什么?”

这边,他哪里好大声说话,只得等那个炮停,他怀疑,展颜家的鞭炮是不是对着电话机放的,怎么这么响?

“我说,到时我跟爸一起去接你。”炮放完了,贺图南的眉毛才渐渐舒展开。

每天,展颜除了写作业,就是跟孙晚秋王静三个厮混,去镇上买糖葫芦,削甘蔗,探望米岭镇的老师们,途经流经数村的小河,才发现河水已变红,大家愤慨新开造纸厂的污染。

这样的日子倒也充实,那感觉,好像从没离开过似的,又回到了从前。

刚回来的不适,因为一些故人的存在,磨淡不少。

贺图南这么一说,好像天外来客,令她意识到,还是要回去的。

“孙晚秋王静初七回永安县城,那我也初七走。”

贺图南忍了忍,好像她死活都想不到还有个初六,那个孙什么王什么,她跟人家是姐妹么?

“好,我初七跟爸一起去接你。”他眉目沉沉。

展颜嘴角不觉噙了一抹甜甜的笑,可又不想他看见,幸亏是打电话,奇怪的是,这样也觉得害羞,她敛着眼:“你也要来吗?”

“权当出来转转,开学忙。”贺图南若无其事说道。

里屋传来展有庆的咳嗽声,不知是真咳,还是提醒她电话讲很久了,展颜转头,探看两眼,她小声说:“也祝你新年快乐,我要挂电话了。”

“急什么,我打过去的,又不花你的钱。”贺图南心里却想,要是有手机才好,省得这样,时不时要往爸妈屋里瞄。

院子里的炮屑儿透进来,展颜扇了扇鼻子,说:“我没穿袜子,冻脚。”

是真冷,脚脖子已经冰凉,展颜两条细腿一直抖。

贺图南立刻想起夏天来,她两只袜子高低不同,直直的,白白的小腿,裙摆正好压到膝窝。

电话便这样挂了。

展颜走到院中,头顶星子汪着一团团白芒,亮得慑人,她仰头,重重哈出串雾气,那雾气袅袅直上,仿佛要到九重天去。

冬夜的村庄,有种清绝的苦冷,展颜看了几眼星星连忙跑到东屋棉鞋一甩,钻进了被窝,被窝都凉了半边。

在外头冻时间长了,许久暖不热乎,她就缩成一团在被子里哆嗦,脸却渐渐烫起来。

年关大抵过的都差不多,走亲访友,小孩子拜年得压岁钱高高兴兴,大人们则各有各的哀乐要咀嚼。

对子上的好话图的是吉利,大家都清楚。至于福到了,还是福到头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可人间的年,到底还是值得过一过的。

初六这天,贺图南凌晨就是醒着的,压根没睡,他等一天,没等到电话,晚上跟几个同学订了饭店,一起吃饭。他出手阔绰,跟贺以诚一样,饭菜都是好的,礼物什么的倒不在意。

直到回来,见贺以诚在客厅抽烟,烟雾缭绕里,眉目凛凛,像是压着火。

“爸?”他父子说不上连心,但贺图南敏锐。

贺以诚徐徐吐出烟圈,胳膊肘抵着沙发,说:“明天你不要跟着去了。”

“怎么了?”贺图南心里一跳。

贺以诚往烟灰缸里点了点:“晚饭前,颜颜奶奶打电话说颜颜不能来了,展有庆开三轮到镇上摔断了腿,要颜颜在家伺候他。”

贺图南听得窝火:“她爸不是再娶了吗?”

贺以诚冷笑一声:“你不懂,这老太太是又想跟我要钱,展有庆摔断了腿,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他的误工费,要算到我头上的。否则,这活儿就是小的该在家伺候当爹的,不能来念书。”

“爸,那你打算怎么办?”贺图南觉得这家人实在是不要脸,可转念一想,这脸要了,展颜未必到他家来,既然如此,倒是那老太太不要脸的好。

“所以我说,你不要跟着去了,我自己去。”贺以诚捻了几下烟头,往后一靠,像是又陷入了沉思。

第28章

这天一大早,贺图南还是跟贺以诚一道去了,车程真他/妈的长,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你留在车里,不要进去。”贺以诚交代他,一路上,父子间无话可讲。

这条路,走得次数不算多,可已经走到忍无可忍的地步,若是春天来,两旁还有些生意可感,现在肃杀得百鸟绝迹,万木枯透。

贺以诚下车时,关车门的动作利落强悍,那么一声,震得贺图南扭头:展颜家破败的木门上,没贴春联。

刚进院子,贺以诚踩了一泡热乎鸡屎,他眉头都没皱,也不去管,很清楚展家房屋布局,直接走到展有庆的那间屋子,果然,他四仰八叉躺着,展颜穿了旧袄,袖口挽着,败露的棉絮像鲨鱼的牙齿那般排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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