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59)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飞虫依旧绕着人盘旋,盛夏的夜,如此漫长。

家里,贺以诚很闲适地跟展颜聊着天,没有第三个人,这样的相处他很满意,他可以和她谈些稍微深点的东西,而不仅仅局限于“想吃什么?”“学习累吗?”“这次考的不错,有进步。”

“你的好朋友很聪明,很机灵,一直跟她这么好吗?”他循循善诱地开了个头。

展颜怀里搂着她的毛绒熊,被这么一问,显然触动什么。

“我们从小就是同学,贺叔叔,以前,我跟她都是班里成绩好的那种学生,但现在,我觉得我跟她差距越来越大,而且,我追不上她,好像那些题目,她天生就会,苏老师说我是‘还算开窍’,但说孙晚秋就是‘太聪明’了,我还暗暗不服气过,现在服气了。”

贺以诚本就是因为她跟太聪明的女孩子做朋友而担忧,此刻,听她说出来,笑眼温柔,声音比眼睛还要温柔:

“她是聪明,但世上没有比她更聪明的了吗?当然有,比聪明,是没有上限的,每个人努力做好自己能力之内的事,就非常了不起了。即使没做好,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生活中都会事事如意?那一定是神仙。”

展颜许久没和她的贺叔叔这样交流了,她望着他,俨然又想起他第一次点透她心里秘密的时刻。

那样的时刻,她以为只有一次,其实不然,只要她愿意。

“贺叔叔,你也有不如意的事情吗?”

“有,”贺以诚低眸一笑,缓缓翘起腿,“我说过,有些事,人是没有办法的。”

他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我都没问过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做什么?”他面对孙晚秋那一脸蓬勃的询问,意识到,他还不知道展颜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对于十六岁的她来说,似乎太大。

“我来城里,发现学校的教学楼图书馆都很宽敞明亮,贺叔叔的家,也又干净又舒服,我有时候想,自己要是能设计出这样的房子,让大家待的高兴就好了,”展颜有点羞赧,“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我知道,我心里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贺以诚沉沉问:“什么样的呢?”

展颜起开,跑到屋里把《论语》拿来,贺以诚见到书的封面笑了,他见过很多孩子,他们向往美国,向往一切繁华的,未知的东西。

可展颜拿了本《论语》向他跑过来。

“贺叔叔你看。”她有种自信,或者说,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对贺以诚的信赖,他绝对不会嘲笑她。

“孔子让他的学生们各言其志,子路要治理千乘之国,冉有说他治理小国就好,公西华呢,他说他要学宗庙之事,只有曾皙说……”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贺以诚熟极而流接上了,他含笑抬头,“孔子说,我和你一样。”

展颜惊喜地怔在原地。

“贺叔叔,你也会背这个?”

贺以诚没告诉她,他和她的妈妈一起探讨过这一段,后来,他成了精明的商人,明秀早亡于乡野。

他几乎要流出眼泪,但面带微笑。

“我就想吹着春风,唱唱歌,”展颜很快犹豫起来,“丁老师在课堂上问过我们理想,我读这段,同学们都不以为然,他们说我是田园派,我不是田园派,我知道田园不是这样的。”

贺以诚沉思般看着她:“是哪样?”

“要干农活,没钱念书十七八岁就要嫁人,生孩子,然后接着干活,生病了也不能住城里的医院,死了就死了,办过丧事,大家很快就会忘记这么个人,因为大家还得干活。我觉得,曾皙说的,一定比这个好,所以他的老师才会赞同他。”

贺以诚一直这么认真地注视着她,聆听着,让展颜觉得,她和他是平等的,他不把她的话当作一个小孩子的呓语和白日梦,她受到了极大的尊重,并为此感到满足。

“贺叔叔,你觉得我是田园派吗?”

贺以诚笑了:“你什么派都不是,你只是向往一种很自由很幸福的生活状态,往大了说,这需要国家安定富强,往小了说,这需要个人的奋斗。”

贺叔叔又把她脑子里朦胧想的,期盼的,说了出来。

她安静地冲他笑笑。

贺叔叔是理想的“爸爸”,但她绝对不会把他看作是爸爸,那是一种倔强的坚持,没有原因。

等贺图南孙晚秋回来,贺以诚一笔带过似的过问了一句,好像局外人。

展颜屋里的凤仙花开了,她要包指甲,可孙晚秋对此兴致缺缺,她只愿意帮她包而已。

“你怎么不喜欢包指甲了?”

孙晚秋嗤之以鼻:“不好看,指甲油更亮。”她的语气和行为截然相反,她很耐心地给她一个个包上。

展颜十个指头像负伤,她微觉伤感,孙晚秋对小时候的趣事似乎都忘记了。

她支着手,孙晚秋随意翻了翻她的错题本,无声一笑,又翻到她的摘抄本,更想笑:

“你还跟以前一样,喜欢抄这些乱七八糟的。”

孙晚秋初中时,只喜欢读《辽宁青年》《故事会》,她们能接触的书少,而她喜欢看最直接最易懂的故事,当成消遣,她不喜欢文学家故弄玄虚,讲一堆大道理。

“怎么会是乱七八糟呢?一中图书馆书籍种类很多,贺叔叔家的书也很多,遇到喜欢的,我会抄下来。”展颜认真说道。

孙晚秋看着句子的出处,嬉笑一声:“这都什么人?外国人吗?外国人知道我们中国人怎么过日子的吗?”

这些人,会教她实实在在需要面对的琐事吗?

比如怎么巧妙躲过爸丢来的板凳,以免被砸伤。

当然,也许仅仅是因为贺以诚家里书目琳琅,而展颜可以毫不费劲地投入阅读,不像她,总想吃点什么。

“我不喜欢抄名人名言,”孙晚秋像是刻意强调,“那都是他们的想法,不是我的。”

展颜不解:“可他们替我们总结了很多道理,能指导我们,如果他说了某句正好你心里也那么想的话,你会很高兴,觉得有人理解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指导,”孙晚秋不屑一顾,“理解?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觉得饿,你给我写什么冷飞白的时候,我又饿又冷,你跟你们老师当时一定穿得暖吃得饱才会有心思聊雪有几种名字。我当时就想,雪就是雪,有再好听的名字还是雪,我知道这个冷飞白有什么用?不如一个馒头。”

展颜脸烧烧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

“你讨厌我给你写信写冷飞白是吗?”

孙晚秋笑着摇头:“不讨厌,你写我不讨厌,因为我知道你打小就这样,你没有因为在城里上学忘了我,我其实很高兴,虽然会觉得你真无聊。”

展颜不觉得无聊,她知道,她和孙晚秋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她们像两株植物,往不同的方向生长,离开小展庄,离开米岭镇中心校,她们叶子上的脉络就不同了。

她说服不了她去喜欢那些精妙的、直击人心的句子,她也说服不了自己,放弃如饥似渴读各种各样的书籍。

“我不停读书,是为了对抗孤独。”她对孙晚秋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

孙晚秋愣了愣:“我知道,你想家。如果让我住在别人家里,我也会不舒服,贺叔叔家很好,但不是自己的所以也就没那么好了。”

展颜不吭声,沉默了一会才说:“贺叔叔很好,我有时跟他说话挺高兴的。”

“贺图南他妈对你好吗?”

“好,她会跟我打招呼,虽然我们不怎么说话。”

两人似乎都觉得话题有些沉重,转而说起这几天在城里的见闻。

一觉醒来,展颜几个手指头被染得一片橙红,贺图南吃饭时看见她异常,皱眉问:

“你手怎么了?”

“包了一夜指甲,”展颜说,“等皮肤上颜色掉了,只剩指甲盖上有就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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