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7)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我们回教室。”

她说完,就和孙晚秋王静回去了,男生还在后头冲着她们吹口哨。

很快,她们知道了,镇上不爱学习的男生们,不知从哪里搞来的vcd光盘,放香港电影《古惑仔》,女朋友就叫马子,电影里头的人,满嘴脏话,打打杀杀,横尸街头。

古惑仔突然就在小镇流行起来了,成为小镇男生的偶像。

不说脏活,不打架,会被人看不起的。

期末考前的晚自习,班里缺了些人,都是男生,据说去打群架。

班主任在讲台发飚:

“一群蠢货,就知道跟人打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野的很,偷看个三级片尽跟人学坏!学那有啥用?打死了人得坐牢的知道不?把人打残了得赔钱的知道不!你也看看你们爹妈一年到两头在地里刨坷垃头能挣几个钱,蠢货!”

骂到最后,班主任嗓子都像是被劈开了。

可教室里的人很委屈,留下的都是听话的,一没骂人,二没打架,老师你对着我们有什么用呀,同学们腹诽不已。

再后来,到底出事了,破牛仔裤被人用榔头砸到脑袋,整个脑袋,跟熟透的西瓜瓤子似的,一下就散了。同学们再也没见到破牛仔裤,小镇少年的荷尔蒙,无处安放,就拿整条命殉了。

他妈来学校门口嚎,坐地上起不来,一群人看着,老师赶紧把同学们轰走,不让瞧。展颜她们也挤在人群里,孙晚秋攥着她的手,喉头微动:

“颜颜,你说我们要是男生,成绩也不好,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是啊,她们如果是他们,学习又差,会是什么样?

展颜沉默地透过缝隙,看破牛仔裤的妈,把鼻涕擤在了地上,她开始发疯,乱瞪着腿,鞋都掉了。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让妈可怎么活呦!”

“孙晚秋,展颜,你们过来。”身后数学老师苏老师把她们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没人,老师们都在外头。

“你们俩在看什么?”

苏老师推推他的大框眼镜,神情严肃。

展颜瞬间就明白了苏老师的意思,她们在老师眼里,是好学生,好学生不该凑这样的热闹,哪怕死了人,死的是她们的同学,可那样的同学,是不值得一看的。

生没什么可贵,死没什么可惜。

“苏老师,我们就是看看。”孙晚秋嗫嚅着。

展颜没说话。

“过了年,离中考就没多少日子了,快放假了,班里浮躁得很,看到没?这就是不学无术不学好的下场,怪谁?”

苏老师呷了口茶,他的玻璃杯里头常年泡着大浓茶,半杯茶叶,厚厚的茶渍把杯子浸得泛黄。

他长长地叹口气。

“上不好学,是没出路的,咱们农村人要想出息就只有上学这一条路,没别的路。”

孙晚秋不知在想什么,竟然问:“苏老师,那你为什么来这教书?不去城里?”

苏老师愣了下,倒没生气。

“为什么?中专毕业分这里了,还是得考大学,我就后悔当时没考大学。所以,你们要考大学,越是人家浮躁松劲时,你们不能,尤其是你,”苏老师的目光落在孙晚秋身上,“孙晚秋,你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你记住,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是你的强项,一个人,老天爷给了天赋浪费就是罪过,懂不?”

孙晚秋说她知道。

苏老师这才看看展颜,他想说,这孩子长得太好了,姑娘家长得好,就是个麻烦事,自己图清净,可别人不见得能让她清净。

他是个男人,展颜才十几岁,他不好开这个口,只能说:“展颜,你也是聪明孩子,我知道你妈病了,难免影响你学习,你撑住,等考上高中你妈一高兴病也就好了。”

展颜总是很沉默,苏老师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孙晚秋更明朗,数理化的天分让她也更自信。

“老师教这么多年书,女学生里,没你们这么出众的,你们爸妈都是农民,你们的家庭要想改变命运,就得从你们开始改,你们看看外头,”苏老师站起来了,指着窗外,“那都是什么人?祖祖辈辈都在这儿的人,走不掉的人,你们要是不想当农民,就得好好念书。”

窗外的那些脸,面目模糊,展颜不想当那些人,但一想到妈,又觉得家乡也不是那么糟糕。

这一年,随着期末考,随着大学纷飞,年关一到,彻底过去了。

明秀信守承诺,过年前出了院,她坐车回来的,贺叔叔开着小轿车,停在她家门口,村里人知道了,都来看。

贺叔叔没久留,甚至没露面,送了人就离开,马路边,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又目送他车子远去。

等他一走,奶奶就靠门口骂人:“你个窝囊废呦,这病歪歪的都能找男人,展有庆你是死了吗?”

展颜听见了,心口一噎,眼泪差点出来。

等骂完了,奶奶转头把贺叔叔送的牛肉排骨炖上,她忙前忙后,找了称在那称肉。

一个年关,妈精神都很好,她给展颜织了毛衣织毛裤,又织手套。

“颜颜,你看你要哪个色儿?”

“要蓝的白的。”展颜紧挨着妈,妈挨着小煤炉,烟筒从门上头的玻璃窗出去,一股股冒黑烟,奶奶把爸骂得狗血淋头,可爸还是给妈屋里生了炉火。

展颜晚上跟妈睡的,展有庆卷了铺盖去的西屋,外头风大,窗子有缝,北风硬想往里头挤,呜咽不停,吹得旧窗帘微微动。展颜把手放窗户那,扭头跟明秀说:

“妈,这儿有风。”

明秀笑着拍拍被窝:“快进来。”

展颜就披着小袄,蹭蹭跑过来,拖鞋一甩,钻进了被窝。

“妈,你听风可真大啊。”

明秀笑着点头,风大着呢,她这辈子不知道经了多少场风,这次,恐怕是最后一场冬风了。

“妈,你身上还难受吗?”展颜悄悄问她。

明秀搂了搂她:“不难受,颜颜,妈给你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儿吧?”

展颜的脸,贴着她热热的秋衣:“那从几岁说?”

“就从,就从生你那天说吧,你不知道,我生你那天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还是石头大爷送我去的卫生所,他拉了个平板车,铺上凉席,凉席上又铺的褥子,我就坐上头,疼得受不了,刚到卫生所就把你生下来了。”

“爸呢?爷爷跟奶奶呢?”

“你爸跟你奶奶去山上刨草药去了,我在割芝麻,石头大爷是个好人,你以后念书出息了,别忘了他。”

展颜“哎”了一声,她记不得妈那天说了多久的话,只知道,自己越听越困,眼皮打架,后来就睡着了。

明秀低头,嘴唇埋在展颜发丝间,眼泪凉凉的,后来,她也睡着了。

梦中,她见着十七八时的自己,梳着两条辫子,鞋上绣了两朵石榴花,石榴花红艳艳的,转眼,花谢了。

九九年过了春节,没几天,是雨水,早在腊月里头就立了春。

墙头外头有一株杏,天气骤暖,雨水当夜就催得花苞全开。爷爷忧心忡忡,说未必是好事,保不齐哪天又冷了,花苞都得打掉,这一年,挂不住杏了呦。

展颜掐了一枝,给妈插到玻璃瓶里,杏花气味淡,颜色也淡,但屋里头有这么一枝春,有精神。

初三开学早,初八就得上课。

开学前一天,明秀给展颜难得做了次饭,炒的土豆丝,展颜最爱吃的小炒。

这顿饭刚放下筷子,明秀就倒了。

没什么预兆,好像一棵树,轰然坍塌于荒原。

家里一下乱掉,展有庆塞给展颜一张皱巴巴的纸,让她快去小卖部给贺以诚打电话,他呢,把明秀一抱,抱上了三轮车发动着了就往镇上开。

展颜跟在车后头跑,风暖得出奇,她跑到小卖部跟前就不跑了,嘴唇直抖,跟人说:“婶子,我得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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