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74)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好,但你要让我先听听孩子的声音。”贺以诚的对面,专案组的人朝他比了个手势。

那头电话却毫不留情挂掉。

老纺织厂没人了,工人下岗,成了片废弃之地。那里,这会儿只有皑皑白雪覆盖的野草和破烂砖头。

雪停了,可天还没放晴,寒风一吹,雪沫子劈头盖脸扑跌过来。

贺以诚一个人开车去老纺织厂,警方已提前埋伏,雪光映着脸,人人肃然。

雪下得厚,人走在上面踩得咯吱咯吱响,这片连公厕都跟着荒凉,水泥墙斑驳,路在雪里,可脚底下雪要没了脚腕,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贺以诚把铝合金文件箱,放在了公厕前。

他回到车里,驱车离开,附近埋伏的警方等到天黑,没见有人出来拿箱子,他们知道,绑匪是不会来了。

电话再次从不一样的地点打过来,对方一开口,便是威胁:

“贺总,你报警了,我早就说过了你老实点!你要是再不老实,那我就只能先给你送根手指头了!”

“难道你们暴露了?”贺以诚几乎要疯,他控制着自己,脑袋仿佛被劈作两边不断撕扯,一边告诉他,不能先乱掉;一边却血肉模糊,他简直想杀了除夕夜那晚的自己。

家里,贺图南一直没有出去,他在等爸爸,等展颜,年关电话总响,没有一声,跟希望有关。他想拔了电话线,又怕错过最重要的事,以至于,每一秒里,他都听见电话响,不停地响。

他的嘴巴,因为缺少水分,又干又裂,血的味道腥甜。

肚子也不觉得饿,他所有的神经,全在电话上,没法睡觉,精神出奇的好,一点不倦。

等到夜里,还是他一个人,他不知道爸在奔波什么,他就一个人,也不开灯,静静坐在沙发上。

这事瞒着亲朋好友,他不要让任何人上门,贺以诚的朋友多,饭局也多,照惯例,年初二,初三,就开始有约不断。

大街上人也多起来,雪被清扫,堆在路两边开始变脏,像被一场黑色的雨砸了。

北区的顽童们,在堆雪人,偌大的厂区,就是堆一万个雪人,也够的。

初三这天的晌午,徐牧远再次秋衣汗湿地骑车回来,徐工每次都要问,问完,必是一声叹息。

小妹贪玩,还没回来,他去厂房门前找,果然,她脸蛋红红,胸前倒褂洇湿了大块,棉鞋前头也湿了。

“小妹!”他对她摆手。

小妹摇摇摆摆跑过来,徐牧远蹲下张开双臂:“你看,人家都回家吃饭了,就你还在这儿玩儿?回头坏人把你拐跑,看你怕不怕?”

小妹嘤咛一声,扑到他怀里,头发有静电,她两条小辫子撅天高,炸毛般飞着:

“我想给雪人找个枪,就去里头了。”

她宝贝似的从前面妈给缝的小兜里掏出样东西,小手通红,萝卜一样。

“没找到枪,可我捡到这个!你给我戴!”

徐牧远浑身一紧,他瞳仁雪亮,几乎是抢过小妹手里的蝴蝶结。

这是展颜的。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运动会上,她戴了枚很独特的蝴蝶结,又红又大,丝绒质地,有珍珠般的珠子做了圈点缀,他只见过她戴。

蝴蝶结上珠子掉了两颗,布面有泥,像是被踩过,徐牧远盯着蝴蝶结,忽然攥紧小妹肩膀:

“你哪儿捡的?什么时候捡的?”

小妹把他领进废车间,那是他暑假带贺图南几人来过的,冷冷的铁锈味儿,扑面而来。

徐牧远心剧烈跳个不停,他像最警觉的兽,眼睛一点一点扫过去。

这里有人来过,地面有痕迹,拖得很长。像是鞋底硬勾留出的。

这样冷的天,又下了那么罕见的一场大雪,废弃的车间里,连小孩子都不会进来玩儿。

徐牧远对每个废弃车间,都很熟悉,人走了许多,他一个少年人,时常像是凭吊似的,把每一间走遍。

他把小妹送回家,又迅速跑了过来。徐牧远往厂区深处走,越往里,越空旷,家属院远了,人烟远了,只有没融化的雪,林立的烟筒,横着的管道,“抓住机遇、深化改革”几个大字,也掉落了。

他好像又看见父辈们,一晃眼,就是一张张黧黑的脸端着盆排队去浴室。

这里已经没人涉足了。

徐牧远牙齿打颤,他突然定住,留心到一串脚印往前延伸,他徐徐往前看,直到脚印的尽头。

大雪掩盖了一切,但雪停,又留下了踪迹。

徐牧远害怕了,他不敢再往前,他说不清是惧怕穷凶极恶的坏人,还是怕难以承受的景象,他小心转身,疾步跑回了家。

家里电话早已停用,他一口气跑到小卖部,嗓子又干又疼。

“喂?是贺叔叔吗?”

贺以诚的声音已经嘶哑:“牧远?”

“对,是我,贺叔叔来一趟,来北区,我在公交站台这等你,你快来……”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打完电话,人几乎站不住。

门帘被掀起,老板娘进来,搓手说:“这场雪,真要把人给冻死,活这些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男人问:“要来了吗?”

老板娘一扯帘子,风灌进来,她朝雪窝里飞了口痰,立刻打出个浓黄的洞来。

“要个屁,东子这个年就没见到人影儿,他老娘他媳妇儿都不知道他死哪儿去了,这账啊,我看等下辈子吧!年前,要账的把他家那台破电视都搬走了,我刚去一看,真是光溜溜只剩墙了,一家老人孩子在那啃凉馍,我咋张嘴?一张嘴,他老娘倒先嚎得很,什么玩意儿这是,大男人家连媳妇孩子的嘴都裹不上,就知道赌赌赌,想着天上掉馅饼儿!我跟你说啊,你以后不要再跟我往那个什么福利彩票跑!不要想着什么中大奖了,咱没那个命!老老实实能挣几个是几个。”

男人本想女人能闹,能拉下脸,听她这么说,可见张东子家里真是山穷水尽了,摆手说:“我那又不是赌,算了算了,以后再不买了!这店里啊,你也不要再赊他家了!”

老板娘嘁了声:“我是这么打算的,可你说,在这住了几辈子的人,他老爹老娘都是老街坊,实在是过年没得吃,舍了老脸来要赊点东西,我那不是心软吗?”

“咱们又不是开银行的,”男人拿出卷了边的,脏兮兮的账簿,找到东子娘那一栏,圆珠笔一勾,再一撂,手揣进棉袄里,“我看,他东子要是不抢银行,是还不清这高利贷了!”

“哎?牧远,你在这干嘛?吃晌午饭了吗?”老板娘好像刚留意到,他在店里站着。

徐牧远心在嗓子眼卡着,缩成团,他说:“我有点事,等个人。”

外头实在是太冷。

估摸着贺以诚差不多到,他出来,风一刀一刀割的脸都要麻了。

贺以诚的车出现在视野里时,他跑了过去,贺以诚车只是放慢了速度,倾身一开车门,喊:“上来!”

“贺叔叔……”徐牧远嘴冻得发紫,“您看这个,是不是展颜的?”

他把蝴蝶结给贺以诚看。

贺以诚车没熄火,他那么讲究的一个人,这几天,下巴胡须长了出来,头发也乱,眼睛本都黯了,见了蝴蝶结倏地变作雪亮。

除夕那天,她戴的就是这个蝴蝶结,不是普通小店有的。

“贺叔叔,我小妹在车间捡到的,那个车间,我看着不太对,像有人呆过,我不敢保证……我只是猜想,展颜会不会,会不会被人弄这儿来了,最里头我看见脚印了,那儿不该有人的……”

徐牧远说得磕巴,他已经尽最大努力把想法说清楚了。

贺以诚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眼底郁青,格外浓重,他这个样子,好像才是个疲惫的中年人。

两片嘴唇,也是干到裂出血。

他等绑匪的电话,等到恍惚,每一秒,都像凌迟,剔完肉,又剔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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