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魇(10)

乡长沉默矗立在夜幕中,张屏缓声继续。

“俞守基同样因瘪咬病而死。俞家人觉得,他已经拿性命抵了罪孽,也怕乡民报复,遂将此事遮掩。外人都以为,俞公子是因住在这附近,才染病而亡。”

“抵罪?!”乡长突然暴出一声大喝,“那场瘟疫死了多少人?!一条命,怎么能抵?!凭什么抵?!!凭他是天皇老子的儿子,死一百次,也不能抵!!!”

无昧喉咙处有些发硬。

张屏缓缓点头:“是,抵不了。所以俞家上下连同仆役,还有卖狗给俞公子的商贩,都不敢提这件事。直到几天前,这几个商贩又到城里卖货,大约是喝醉或闲谈时,不慎说漏了嘴,恰好被人听到。”

乡长的手缩进袖中:“小道长是猜测,俞千总的手下听到了这几个客商话,怕当年俞家做下的丧尽天良事败露,于是杀了他们灭口?”

张屏道:“当然不是。俞千总如果要灭口,为什么要在这里杀人,还假装僵尸吸血?”

“血”字未落音,乡长手中寒光一闪,无昧将张屏向旁边一拽,一根羽箭破空钉入乡长的肩膀。

一排兵卒从草丛深处冒了出来,手中弓箭,齐齐指着乡长。

乡长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勉强站定。

张屏缓缓前行两步:“这里就是三名客商与肖翁最后陈尸之处。你将我二人带来,再给我们这袋水,是想让师兄与我,和仵作一样结果。”

一道雪亮闪电划过云层,照亮乡长狰狞神色。

一个小兵着急看向张屏和无昧:“两位方才喝了水!”

无昧咧嘴:“假装的,没真喝,放心吧。”

天空开始响起沉闷雷声,乡长扯起冰冷狞笑:“你们何时开始疑心我?”

张屏道:“村中连连死人,外来的人嫌疑最大。俞千总来之前,小石湾村的外人,只有两位医官、县衙派来的衙役还有乡长你。凶手企图让村民既怀疑是水源导致瘪咬病,又怀疑有鬼怪事。两位医官都觉得死者尸体有可疑处,不能肯定是否发生了疫病,与凶手目的相悖,可以排除。”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衙役和乡长了。

“你一直都在极力催促两位医官断定的确是瘟疫。且,我询问了千总。立刻上报县里,声称瘪咬病复发,请求不要派衙役而是立刻派兵马前来的控制疫情的人,也是你。”

乡长阴阴冷笑:“不错,我知道,十有八九会派俞家这个孽种前来,果然,天遂我愿!”

无昧脱下闷热的头盔:“俞千总故去的兄长和几名客商确实有错,可小石湾的人也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杀他们?”

乡长讥讽长笑:“受害?他们才死了几个人!那姓俞的为什么能住在附近?是他们村当时想要官道从村边过,将地送给了俞家!求那俞百孝向县衙说情!他们引来了俞家杀千刀的小畜生住在他们村旁边,在他们的地界放疯狗,为什么却是我们桥头村喝被污了的水,却是我们桥头村死了这么多人!!!”

他踉踉跄跄走近张屏,被兵卒的刀剑挡住。

“我有九个兄妹,你知道那场瘟疫后还剩下几个?一个都没了!他们的儿子,闺女,他们全家,全都没了!只剩下我家,因为我们住城里。那时整个村子全被围住,我想进都进不来!我想最后送他们一程都送不了!!!”

又一道雷炸开,他反身指向小石湾方向。

“等疫病过了,他们倒喊得震天响。我们桥头村人剩的太少,哭不过他们。赈灾的钱大部分都给了他们。他们鸡贼,把破房都烧了,县里全给他们盖上了新的。你们知不知道县里怎么对我们桥头村说的?你们人剩得少,用不了这么多。哈哈哈哈哈哈,我们人剩得少!!!哈哈哈——”

乡长跪坐在地,凄啸如鬼。

“苍天,你若有灵,就下赐句话。该死的,是不是他们!我让他们死,是不是他们的报应!!!”

仿佛应答般,一道格外亮的电光游蛇般闪出,惊天动地的雷声炸开。

乡长拨开乱发,缓缓盘膝端坐于地。

“杀了这些人,我认,他们该死。”

“不。”张屏摇摇头,“他们不该死。死的人,也并非全部是被杀。凶手,更不是只有你一个。”

乡长抬起头,眼中又闪过电光。

***************

“总爷,那处便是几位客商所住的小栈。”

桥头村中,引路人指向前方的小院,俞千总在马上颔首:“正好,天色已晚,又要下雨。咱们进去查看,顺便歇歇脚。”

店主殷勤迎出,俞千总率几名兵卒入内。小厮摆桌上酒,俞千总端起酒盏,门外电光劈空,惊雷砸地,憋了一天的雨点,终于啪啪落下。

屋前守候的兵卒们突然都睁大了眼。

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黑影,如雨滴落地而化,又若从乱坟冢里爬出的僵尸,沉默地齐齐向他们走来。

俞千总放下酒盏,侍奉在侧的店主含笑:“总爷怎么不饮?”

俞千总淡淡道:“公务在身,不得饮酒。”

店主再笑了笑,抽出袖中匕首。奉菜的小伙计、廊下打扫的杂役,也亮出了刀刃。

*************

雨滴,连成了线,越来越粗。

无昧又把盔帽戴回头上,张屏仍一动未动。

“乡长说这些话,是为保下其他的凶手。但仵作从失踪到死的那几个时辰,你都在村内,身边有人,凶手不可能是你。杀死三名客商,假借鬼怪僵尸传说,将尸体运到小石湾附近,祸水东引,更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凶手,不止一个,也不是两个三个。”

****************

地上的雨水,变成了鲜红。

俞千总与随从踢开最后一个扑过来的小伙计的尸体,打开院门,便听一声呼喊:“千总小心!”

无数块石头破开雨帘砸了过来。

村外,亦有层层黑影聚拢,涌向守卫的兵卒。

黑影们扛着锄锤锨钎,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赤膊短衣,也有挽髻束裙。

又一道电光撕裂天幕,世间顿成极昼。

雨中,所有人的面孔,都在这一瞬间,暴露鲜明,毫无隐遁。

他们——

都是桥头村的村民。

***************

“整个桥头村的人都是凶手或帮凶。”

乡长露出牙齿,扑向张屏的咽喉。

兵卒们迅速将他按倒在雨中,塞住口。

乡长抓刨着地面。

那一天,他跟乡亲们也是这样撕扯着三个畜生。

三个卖疯狗的畜生,让全村人家破人亡的畜生!该要噬其肉,剁其骨,将其一寸寸撕碎!

他努力抬头,看向苍天,眼眶中流出了血。

张屏闭了闭眼。

“几天前,桥头村的人在城中赶集,无意中听到三名商贩说出当年的真相。你们全村人得知后,决定复仇。有人与这三个商贩接近,诱使他们在桥头村的小栈中歇脚。”

商贩们随后被复仇的村民们所杀。

“整个桥头村的人都在撒谎,肖家老翁不是在之前过世,而是杀客商时情绪过于激亢猝死。把他伪装成诈尸吸血,应该是他本人或家人的意思。如此可假借不可思议的诡奇之事,顺理成章把客商们的尸体搬运到小石湾,再令小石湾的村民误以为是僵尸作祟和瘪咬病复发。之后,你们不断杀人,死的人越多,疫病就越像真的。”

张屏垂目望着乡长。

“死者中,除了肖翁,乔小召也不是被杀的。他是自愿为桥头村牺牲。”

乡长的眼珠动了动,对上张屏的视线。

张屏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乔小召早已身患沉疾。他住的屋子,门向北开,较阴冷,门又对着前方两宅间隙的夹道,后窗即是荒山,常年多吹穿堂风,极易感染风寒,转成肺疾。他床头处有块地方擦痕明显,是放痰盂的地方。肺疾之人,夜里易咳,吐痰吐到了痰盂外,那块地方就比别的地方擦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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