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不入爱河(94)

作者:陈之遥 阅读记录

1986 年 5 月,A 市老东站。

上午十点,一列自广州始发的绿皮特快到达。列车靠月台停下,硬座车厢的门打开,乘客涌出来,大都顶着一头飞翘的乱发,一张油腻的隔夜面孔,眼睛被初夏早晨明亮的阳光照得睁不开,手里大包小包。

当年二十岁的齐小梅也在其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幅样子。她身材高挑,骨肉匀亭,穿一件彩条子无袖连衣裙,细腰,大裙摆,露出来的皮肤通透细白。一头黑发是烫过的,这时候波浪虽褪了些,可披在肩上,仍旧有丰美的质感。身边还陪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青年,白衬衫,戴副眼镜,看起来干净斯文。

从下车到月台,再出站,一路走来,不时有人朝他们注目,男男女女,远远近近。

齐小梅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知道就算是电影里的女主角,大世界的时装模特,也不过就是她这水平。也知道他们大多在猜,她是谁?从哪里来?做什么的?然后给她编出各种各样的故事。

她自己也喜欢编,比如这一回,男青年是中途上车认得的,坐到她对面。互相一看,就有了好感。倒水,买吃的,他照应着她,两人渐渐攀谈起来。他告诉她,自己是 A 市人,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这一趟是出差回来。她看到他的工作证,很好的单位,年纪比她大两岁,便也对他说,自己也是 A 市人,家住静安寺,念旅专,趁分配之前这几天去南方亲戚家里去玩,可惜没买到卧铺票,又着急回家,这才坐了硬座。

当然,她给虚空中的亲戚编了个近一点的地方,没说自己是从始发的广州站上车的,否则到 A 市整整四十个钟头,两天一夜,还坐硬座,就太不符合她想讲的那个故事的背景了。

虽然那一刻,她的两只脚早已经在细带子高跟凉鞋里肿起来,大腿僵硬得像石头,虽然车厢里一定还有几个人是看着她从广州站上车,一路颠簸着过来的。但她无所谓,故事比现实重要得多。

穿过拥挤不堪的候车室,两人出了站,也是该分别了。

男青年手上除了自己的行李,还提着她的两只旅行袋,被塞到极限,扭曲成内容物的形态,拉链都快被撑破了,想来是很重的。

齐小梅伸手要接,带着些歉意地说:“难得去一趟,临走亲戚非让我带这么多土特产回来,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

“没事没事,我拿得动,”男青年却不撒手,又说,“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齐小梅婉拒,“这一路上已经太麻烦了,我家里人会来接我的。”

男青年并不觉得奇怪,她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家里宝贝着的,但要是就这么走了,又有些恋恋不舍。他于是放下手里的东西,从书包里拿出钢笔和一个工作手册,撕下一页,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她,学校的,家里的。

齐小梅笑,接过去,也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他,答应会给他写信,然后挥挥手,与他道别。

一直等到男青年走后,她才望向马路对面。

街边靠着一辆红色铃木小摩托,宋红卫正跨骑在车上抽烟,蓄一头半长不短的乱发,身穿蓝色牛仔裤,红白蓝格子衬衫解开三粒纽扣,就像外国电影里的一样。

心照不宣似地,齐小梅拿起行李朝他走过去。

心照不宣似地,他问:“又吹什么牛逼了?”

“你管得着吗?”齐小梅回,把他嘴上叼的烟拿下来扔了,说,“少抽点吧,臭死了。”

宋红卫说:“你嫁给我才可以管我。”

她骂:“死了滚!谁要嫁给你?”

宋红卫笑笑,倒也不在乎,看着她把才拿到的那张纸团成一团,同样扔到路边。

“干嘛扔了啊?”他嘲她。

她倒也无所谓,说:“人家大学生。”

这时候的人说起来都没什么钱,却又是最现实的,家住哪里,房子多大,几口人,甚至连祖籍都要被放在秤上经过精密的衡量,哪怕想要跨越一点点也是千辛万苦。

齐小梅自以为有跨越的本钱,却又不愿破灭亲手营造起来的幻想。因为比起真的发展出一段关系,她宁愿那人记得她,很多年以后还会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曾在火车上认识一个漂亮得好似电影明星的女孩,旅专生,家住静安寺,被宠爱着,无忧无虑地长大。

宋红卫也没再多话,接过她那两只旅行袋,想办法在车上找个地方捆好,嘴里嘀咕一句:“册那,什么东西这么重?!”

齐小梅给他解释:“都是广州特产,我哥哥谈恋爱,肯定要送点东西给他女朋友家里,我弟也喜欢吃。”

宋红卫说:“你有病买给他们。”

“是啊,我有病,总比你断六亲的好。”齐小梅任由他说去,熟练地把裙摆卷起夹住,跨骑到后座上。

宋红卫也上了车,却又转身,把她裙子往下拉了拉,遮住大腿,这才发动引擎,驶上去往南市老街的方向。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宋红卫告诉齐小梅,马路市场要开夜市,他想再拿张执照。

齐小梅也告诉宋红卫,自己这一趟进了些什么货,连衣裙,文化衫,都是夏天最好卖的,过两天托运到了,再去火车站拿。

宋红卫品评,说:“侬吃力伐?生意本来就已经很好做了,上海厂家拿出来的等外品,新疆、内蒙的都来买,像抢一样的,干嘛还跑广州去进货?你这么跑一趟,也拿不了多少,赚不了几块钱。”

齐小梅不屑,说:“你懂个屁啊?生意做得好的摊位,谁没有几件时髦货。我进的是不多,但回来找差不多的料子,请裁缝师傅打样做起来,要多少有多少。”

“就你身上这种?”宋红卫也不屑。

“怎么样?活广告。”齐小梅甩甩长发,却是自信的,一路上多少人回头。

宋红卫轻嗤,他不喜欢人家都看着她。

摩托开进弄堂,齐小梅跳下来,拿上两只旅行袋就要往里走。

宋红卫在后面问:“晚上还出来吗?”

“干嘛?”齐小梅反问。

宋红卫说:“看电影。”

齐小梅说:“不了,太累,让我回去睡一天。”

宋红卫倒也不勉强,一条腿支着车,就站那里看着她。

“你怎么还不走?”她催他,“赶紧去出摊,今天礼拜天,这时候人该多起来了。”

宋红卫点点头,又发动引擎,把车开走了。

齐小梅走进去,在家门口看见楼下邻居家的奶奶。

“小妹……”奶奶叫她名字,却不看她脸,探头朝楼上张了张,说,“你爸妈跟我打过招呼,叫我要是看见你回来,让你到我这里坐一会儿,先别上楼。”

“做啥?我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她问。

奶奶解释:“你大哥今天带女朋友过来,在上面坐着呢。”

“是吗?”她惊喜,又觉得奇怪,“干嘛不给我看一看啊?”

“太挤了,”奶奶说,还是那句话,“你先等等……”

她忽然就明白了,家里三个孩子,总共一间房。小弟在技校读书,是有宿舍住的。多余一个她,社会闲散人员,不能让女方看见。

她于是坐下,想靠着墙眯一会儿,结果一点睡意也无,干脆陪邻居奶奶剥毛豆。直到她大哥带着个姑娘下来,去开灶间墙角的一辆女式自行车。

“你们干嘛?!”她跳起来,喊,“那是我的车!干嘛动我的脚踏车?!”

大哥这才看到她,过来把她往房子后面推,挤眉弄眼地不许她再讲话。

“她谁啊?”女朋友在问,“怎么说那是她的车?”

“楼下的邻居,”大哥搪塞,“她看错了,这车是我买了送你的。”

齐小梅忽然大笑,说:“屁!我是他妹妹!这车是我摆地摊挣钱买的!我们家就一间房,三个孩子!我没单位,我弟也还没分配!你嫁过来要么睡阁楼,要么挂在墙上!他骗你,全都是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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