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古典浪漫(168)

作者:有人说 阅读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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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发生的事情,因为回忆过太多次,到后来都有些模糊了。说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则是自己的添油加醋。口袋中的礼物盒啪的摔到地上,被他一把抓起,也顾不得房间里的人听没听见,只能闷头往走廊尽头跑。转弯角里站着人,他一不留神,没刹住车,直接撞在那人身上。

宫崎闷哼一声,觉得腮帮子火辣辣的。那人倒也不生气,偏过头去,往他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像发觉什么似的,笑道:“我说谁呢,原来是荒木老师啊。瞧你魂都吓没了,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他抬头才认出自己撞上的是高等部的学生会主席,当时头皮就麻了一半。高等部的正副主席关系不和,这事情连初等部都知道,更遑论他了。仿佛没有看见他眼底的警惕,主席循循善诱道:“今天是早川的生日,荒木老师去她办公室干什么呢?难道是送礼物的?送的什么礼物,学弟看见了吗?”

“我一直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些什么。你看过海原祭演出吗?早川是导演,荒木老师是顾问,排练结束后他们坐在台下聊天,人都走光了,那么大的礼堂,一片漆黑,就他们两个人。我还听说,荒木老师读过的书,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在早川案头。你说惺惺相惜,是好朋友,也行,但倘若只是好朋友……”主席低下头来,微笑着看向他,“你又何必这副表情?”

“师生恋是违反校规的,这你也知道。作为主席,我有必要给早川同学提个醒。如果你愿意为我作证的话……”主席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栏杆外,那是高中部的操场,秋天将近,草木摇落,足球场地一片枯黄,“等来年你升学,进入秘书部,我会安排下届主席多照顾你一点。”

“这怎么……”他开口了,嗓子却是哑的,没说下去。

主席耸耸肩:“这怎么了?肃清风气嘛。”

那天他最后什么也没送出。走回初等部,到车棚里找自己的车,推了几下没推动,才发现忘了开锁。跨上车,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路上,只见眼前白晃晃的一片,云里雾里似的。耳边有人揿喇叭,他抬起头,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逆向行驶。

“所以呢?”早川在他停顿的间隙里匆匆追问,“你出来作证了?我姐姐那样对你,你出来作证?就为了让下届主席多照顾你一点?你有良心吗!”

他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脸庞,不得不承认,尽管早川努力收敛锐气、打磨棱角,她和前辈之间还是差异大过相似的。这个来自公立国中的学妹,做事时多少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狠劲儿,步步紧逼,像是弹簧拉到极限,拉到断掉为止。在她那里,一切都要十分清晰,快刀斩乱麻,留下整齐的切口,一是一,二是二,既要对得起别人,也要对得起自己。

可是前辈从来不会问,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他轻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可即便我什么都没有做,帖子还是发出来了。就像你说的,大家根本不在乎事实。”

他本打算送给学姐的礼物是一块表。某个轻奢品牌的秋季限定,他在门店排了很久队,才买到最后一块。匆忙离开办公室时,礼物盒摔在地上,表碎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桌角把水晶表面敲碎,把玻璃片捡到桌上,又把指针拧下来,同样放到桌上。表继续滴答滴答响。表盘已经空空如也,只有那些齿轮在它后面滴答滴答转动,一个个紧紧咬在一起。表盘上有一点红色的污迹,一看到它,他的拇指立刻疼了起来。他站起身,拿来毛巾,清理了表盘内的玻璃渣,血珠从指尖涌出,沾在毛巾上。

第二天他去钟表店里修表。那地方幽深狭长,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像是走进一条充满滴答声的甬道。修表师傅接过他递来的表,问:“怎么回事?”

“晚上不小心碰到地上了,早上起来又踩了一脚,不过还在走。”宫崎看着修表师傅撬开后盖,目镜像金属管一样插在他脸上,“麻烦您了。”

师傅又问,怎么是块女表啊?你戴的?

他说,本来是打算送人的。

表修好了。可生日已过,礼物送不出去。接下来的日子里,初等部忙于换届,他抽不出时间去见前辈。这种忙碌其实是借口:他始终想不好到底要不要把那天办公室门口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这固然是提醒,但也相当于告诉她,自己无意中撞破了她的秘密。至于这撞破中又有多少失望,多少不甘,宫崎不愿去想。

好在高等部主席并没有来找他,久而久之,那天的事情好像幻觉,唯独躺在抽屉深处的手表能证明一切真实发生过。等他再听到前辈的名字,已是十一月底,和学生会的朋友一起进校门,对方问他,认识高等部的早川前辈吗?宫崎一愣,点点头,又听他说,她上热门了啊,我看是师生恋丑闻,真的假的?

他翘了早自习,到高等部找前辈,却发现她站在楼梯道上,和当时的宣传部部长白鸟说话。白鸟部长问她,BBS的帖子您看了吗?那个传言是真的吗?宫崎屏息凝神,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听见前辈说,你相信我吗?

声音不高,却有着坚韧的质地。白鸟部长一下没有了底气,说这件事情我也有份,我们可以一起面对。前辈那边却没说话,半晌,才道:“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承担责任。”

宫崎心想,他比白鸟部长更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等部的主席又来找过我几次,要我出面作证。我没有说。毕竟前辈那时抛给荒木老师的是个问句,我没听到老师的答案,也没有作证的能力。我唯一享有的自由是沉默的自由,也就是无能为力的自由。”宫崎靠着高等部的主席的办公桌,浓郁的佛手柑气息涌入鼻腔,让他无法呼吸,“再后来发生的事情,你我都知道了。”

得知学姐意外身亡那天,他把手表从抽屉深处拿出来,狠狠地砸向地面。表面在木质地板上碎出放射状的纹路,指针却仍在一丝不苟地嘀嗒转动。仿佛某种无法反抗的旋律。他心想,倘若自己可以早几分钟到就好了,在前辈说出那句话之前,推开办公室的门,打破他们之间或许剑拔弩张或许旖旎暧昧的气氛。那样的话,后来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但他也知道,无论自己是否去过那里,只要学生会主席有意愿,就可以散布流言。捕风捉影而已,没有人在乎证据。

他想起自己在图书馆借过一本书,后面的借阅记录里有前辈的名字。或许正是因为前辈的名字,才让他翻开了那本现在想来仍显得晦涩的书。第二部分开头,主角的父亲送他一块表,告诉他:现在我给你的是所有希望和情欲的寝陵;假如懂得好好使用它,你将明白一个惨痛的道理,那就是人类一切经验归于荒谬,未曾给你父亲给你祖父任何启发,亦将不会给你任何益处。我把它给你,不是为了让你记住时间,而是希望你偶尔可以将它忘记,那就无须拼尽全力去征服它。“因为这是无法取胜的战斗,双方甚至从未开战。这个战场只让人见识自身的愚妄与绝望,而胜利则是贤哲与痴人的幻觉。”

这是永远无法取胜的战斗。那只表没有碎掉,却比以往快了五分钟。宫崎没有把它送到钟表店,而是就这样戴在手上。这只表陪伴他升学,进入高等部的秘书部,前任主席并未替他打点什么,还因为他的不合作,指示接班的那位多刁难他几回。这无疑是自虐般的选择,他花了好久才得到伊堂的信任,尔后,做部长,做主席,稳稳上升。来到神奈川多年,他终于脱胎换骨,再也没人会在暗地里嘲笑他的口音。

这所学校看热闹的人很多,有记性的人很少,两年过去,前辈的故事已不再被人提起。直到那天他值日,在办公室里遇见了宣传部的新人,满脸稚气的早川明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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