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古典浪漫(197)

作者:有人说 阅读记录

睡前,新的邮件跳进信箱。点开,还是早川的。她说:我知道的。就算真的拿不到推荐名额又怎么样?我自己一样可以考上。就算考不上又怎样?世界上又不止东大有医学部。我只是不甘心,咽不下这口气。

她还说,那天情绪激动,有些话说得重了一些,请不要见怪。但我对老师的心意也不是假的。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这些。他望着屏幕,一时有些踌躇了。他毕竟年长一轮,经历过风月,冷静下来,自然知道两人的感情里有多少同病相怜,多少虚幻。就像她说的,是因为不甘心,咽不下这口气。然而她仿佛也知道。

过了一会儿,新的邮件又来了。她说,老师也不用害怕。因为我可能只会爱你到四月。

*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走廊上。晚上七点,许多灯都熄了,只剩她头顶那盏还亮着。隔过一个转弯角,他远远地望着她。她似乎心情很好,过了一会儿,邮件进来。她说:我抓住主席的把柄了。

他说:是什么?

她盯着楼底的小花园,好一会儿,才想起去看手机,然后回复到:他和文艺部的学妹谈恋爱,指示人家在报销账目里动手脚。感情的事情太复杂,我原本也不想调查的。谁叫他这次事情做得那么过分。

仿佛草木一季荣枯,此时她又恢复了干劲。他站在那里,不能走上前,却很为她高兴,于是拿起手机打字:祝你凯旋。

过一会儿,她的邮件进来了:祝我凯旋。

他心想,简直是消耗战。消耗着主席,消耗着她,也消耗着他自己。那边惊心动魄,这边暗流涌起。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被消耗殆尽。

然而他到底也没有等到她的凯旋。翌日,他从BBS上刷到了新的热帖,《过五百楼公布一个大家都想知道的秘密》。是什么秘密,楼主没有说,然而回帖已经滚得如同沸水。稍晚些的时候,他看见宣传部部长白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高三楼,不知去找谁。第二天,早川没有给她发邮件,第三天也没有。

后来,他听说了早川的死讯。后来,家属来学校认领遗物,她的母亲抱着一摞书走出学生会办公室,书堆顶端,早川常围的围巾垂落下来,淌在地上,一地的水红。她蹲下身,腾出一只手,从地上搂着料子,像是要把地上的水搂起来,搂起来又滑下去,徒劳无益。半步远的地方,早川的妹妹袖手看着,看着,不出声地哭了。

再后来,因为校内舆论纷纷扬扬,学校要对他进行调查。那调查其实有应付的意味,委员会不知道他的私人邮箱,也不知道他曾经和她几次在校外遇见,翻了监控资料,又对他问了话,就说没有这回事,打算结案。然而他也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果然,过了几天,校长室把他叫过去,大概意思是,虽然他为学校做出了很多贡献,但是考虑到“师生恋”实在影响恶劣,招生季在即,还请他另谋高就。

于是他终于发出了简历,离开了校园。走时,归还了在图书馆借的书,换掉了联系方式。学生会副主席的办公室空着,据说主席已经和人瓜分了早川负责的部门,却不敢如此堂皇地征用她原先的办公室——也没有这个必要。他趁着夜色走进去,东西基本都搬走了,正对着窗户的墙上,高高低低贴了一排倒挂着的干枯玫瑰,是她过生日时收到的花。想起她告诉自己的,鲜花在阴凉的地方倒挂两周,水分蒸发的同时,花瓣受重力作用,可以保持聚拢的形状,这样就能够做出永生花。

他闭上眼睛。永生花的残影在眼皮上跃动,仿佛一束又一束音符。

*

沿着公园的青石板台阶往下走,幸村一脚踏空,差点摔跤。还好,被早川拉住了。早川扯着他的袖子,笑他走路不看路:“我这家属都没摔,你怎么就摔了。”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锈住。此时猛然送气,免不了一阵咳嗽,咳着咳着,竟咳出了血腥味。

幸村在一边说风凉话:“你也没好到哪去。”

早川咳得整个人蹲在了地上,自顾不暇,懒得理他。幸村见她半天不起来,自己也蹲了下去。百无聊赖地盯着草丛看,蚂蚁搬家,蜘蛛结网,叫不出名字的小虫从眼前飞过去。半晌,他说:“没想到是这么复杂的事情。”

“是啊。”早川闷声道。

“你是不是有事情忘记了?”幸村摘下一片叶子,折成五角星的形状,然后又轻轻弹进草丛里,“昨天在档案室,你说想问他,学姐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一个瞬间,是真的快乐。”

早川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才撑着膝盖站起身:“算了。不问了。”

他们从中午聊到傍晚。公园里游人聚散,只有他们一直坐在那里,饮料都喝了好几罐。早川本以为姐姐和荒木老师的故事很简单,没想到单是羊皮卷的褶皱,都叫人不敢细看。再看眼前的人,三十多岁,依然单身,眉眼清清爽爽,仿佛是不会老的,仿佛已经老了。

荒木老师说,我知道你今天来,其实是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的。以局外人的立场看,我是老师,她是学生,我罪无可赦。但是以我们的眼光看,什么都已发生过,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无罪可赎。

秋天太阳落得早。玫瑰色的晚霞透着些许亮光。因为起身太急,她还有一点头晕。想起那时打电话给幸村说,我要清算自己的过去。姐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决定了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然而荒木老师给出的也只是一些片段,毫无征兆的遇见,《俄狄浦斯王》,没有后文的诊断书,作为礼物的乐谱,办公室里的玩笑,和毫无征兆的离别。到最后,他猛然抬头,血丝遍布眼底,对她说,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早川一愣,思绪被那交错的血丝绊住,竟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我在想,”站在公园的高处,沿青石台阶往下望,河岸边走着荒木老师的背影,长长的一道,影子也是长长的一道,“我是不是不应该联系他?”

幸村仍在观察植物:“为什么这么问?”

“两败俱伤的事情。”她叹了口气,酸涩的感觉从喉咙深处涨起,漫过喉咙,涌上眼眶,“他也难过,我也难过。”

“这倒未必。”幸村没有回头,或许是故意的,故意不去看她脸上的表情,“血痂脱落的时候,就是伤口愈合的时候。讲述,同时意味着告别。”

过了一会儿,她道:“这句话你以前也说过。”

“是啊。”幸村的语调很平静,“在你问我细致调查网球部的失败体验会不会冒犯到我的时候。”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背影,投向波光潋滟的河面,想起那天所见幸村的眼睛,仿佛隔着漫长的时间,在故事的起点,遥遥注视着她:“你说不会。于是我放下负担,问你……”

他瞬间接过话来,每个字,都和当初一模一样:“‘得知自己可能再也没法打网球,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你回答道:‘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如果一定要说,就像是失去了一半的自己。’”

短暂的屏息后,幸村笑了。“你那时候还真是过分,”他说,“分明知道不该问,却还是要问。问就问了,偏偏还想落个好,来征求我的同意。我能说什么呢?横竖逃不掉,我只能同意了。”

早川也笑了。她知道幸村没有计较的意思:“其实我是替自己问的。”

“我很幸运,依然能够打网球。”幸村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从草丛前站起身,这时方才回过头来看她,“那么你呢?你找回另一半的自己了吗?”

找回来了吗?视线中荒木老师的身影逐渐模糊,从一个人,到一条线,再浓缩成一个点,很快就要看不见了。他提供了许多答案,又留下了更多问题。姐姐是否找到了自己的“病因”,她如何处理自己的糟糕情绪,而那句“我可能只会爱你到四月”,又是什么意思——是说这份爱意多少有些虚幻的成分,类似于她的剧本,女主角读了太多浪漫小说,才会追寻“爱”的感觉,她是因为孤立无援,才想用“爱”排遣;还是说这“爱”固然真实的,但也到此为止,不能往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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