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流不尽+番外(3)

作者:从此不再看春风 阅读记录

烧退的那日,乳母正为他端上最后的一碗汤药。

殿内地龙热得可以,他脸上一层红晕。虽然烧退了,却仍是有些晕,只得躺在榻上。

那些日子,燕王不许他出门,自登基后便把他关在了宫里,只许乳母几人照料,贴身的婢女一个个地消失,换进来的都是不认识的新面容。那天外面风吹得正盛,门却被谁打开,一袭黑袍悠悠迈了进来。

乳母见来人是谁,脸色一白,放下药碗,颤颤地跪下行礼。

王晰只是走到了他的榻前,问道,“病可好了?”

那其实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听清他的声音,仿若宫内的编钟,似从是亘古传来的回响,低沉而迷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杀父仇人有如此高的评价。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和他对视。

并非奸佞的一张脸,若是放在过去的日子,兴许他会心生好感。

见他长久地没有回答,乳母惨白着脸,悄悄地对他摇头。

王晰看见他的目光,却也不恼,只是平淡地又问了一句,“病可好了?”

高杨看了他很久,终于“嗯”了一声。

王晰淡淡道,“好了就跟本王走,你母后要见你。”

他补了一句,“不许吵闹。”

也许乳母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意识到了什么,王晰坐在外殿等候。她替他穿衣,忽然变得格外沉默,动作格外轻缓,高杨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声音仍旧沙哑,问,“乳母,你怎么了?”

妇人对他笑了笑,泪水忽然从眼睫顺着面颊向下滴落,她轻声说,“没什么,陛下,没什么。”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口,高杨依旧记得她的头饰,极简单的一根木钗,雕着栩栩如生的秋菊。她膝行后退,在地上对他磕了三个头,“今后您一定不要忤逆燕王,要听云岫姑娘的话。”

“去吧。”她看着她跟着新来的云岫走了出去,泪水已经打湿衣衫,她说,“去吧,陛下。”

高杨跟着贴身侍婢走远,那一瞬间,也许是他某一个人生的岔口,他漫长而曲折的一生将随着这最平凡不过的一天缓缓铺展开去,冰与雪,他注定与之周旋许久,可那时的高杨没有一丝察觉,他只是看见王晰一袭黑袍,正坐在位子上摆弄扳指,见他来了,抬眼看了过去。

双眼狭长,在他面前却未带着传言中的狠厉,他的声音低低的,“走吧。”

在高杨不多的记忆里,他的母后叶氏,是一位温柔却极有魄力的女人。

她是当朝参知政事叶长英的嫡女,所知所学,皆高于一般女子,15岁那年入宫,得到先帝宠爱,在先皇后殡天后,被封为皇后,与他共历了十数年风雨。

先帝子嗣单薄,除了高杨顺利降生,其余子嗣皆死于胎中,因此先帝与叶氏也格外疼爱他,严慈相济,以当朝储君来培养。

而那位常对他带着笑的女人,现在正在宫中,看着他与王晰一起向她走去。

“杨杨。”她带着笑唤他,鬓边的金色步摇在宫烛之下泛着华贵的光芒,她眼角的笑意融融,高杨一顿,不知为何前些日子分明平静的情绪忽然翻涌起来。

他不过八岁,哪怕史书读上千遍,却依旧不能真切地知晓什么叫宫变,什么叫国丧,什么叫生死相隔,唯有见到这个女人,他或许才能从被用于自我保护的平静中挣脱出来,在她最温柔不过的目光之中,以肉身体验那些鲜活的痛楚。

“母后。”他喃喃,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不安的错觉,犹豫着向她走去,随后越走越快,竟在宫内奔跑起来,“母后!”

叶氏没有向往常一样斥责他不讲规矩,只是抱住他,笑着含泪摸了摸他的头。随后抬眼看向了站在门口的王晰,“谢谢你,真的把他带来了。”

他听见王晰“嗯”了一声。

叶氏低下身子看他,他已经开始长高,蓬蓬勃勃,好似一株白杨。叶氏含着泪,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一遍,手上的护甲好长,泛着金光。

“母后,”他问,“您为什么要穿吉服?”

叶氏的泪忽然落了下来,她擦去面上的泪珠,摇了摇头,“不为什么。杨杨。”

“没有为什么。你以后都会明白的。”

她哽咽着亲了亲他,笑容仍是那样端庄大方,就如她过往的每一年,站在先帝的身旁,与他共看大好的人间山河。

咨尔叶氏,生于鼎族,教自公宫。

不知为何,在满堂烛火和闪烁的泪光里,她忽然想起从前的日子。

眷乃祖之孙谋,着元勋于庙祀。庆流令淑,望蔼高华。而性禀柔闲,体含仁厚,授图史以自览,节环佩而有容。修纮紞而隆礼,执圭瓒而训恭,肃奉徽章,钦惟永命。可立为皇后。

皇后。

她笑了一声,看见高杨疑惑的面容,只是将额头抵了上去,感受他额上的温度。

金色护甲、华贵的头饰、身上的吉服、不凡的家世,全是这些年他人艳羡,却将她越束越紧,几乎要透不过气来的东西。

唯有面前的这个人,刚刚降临这人世不过八年的孩子,是她唯一的解脱。

她的手放在他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

这是他们母子的小秘密,每每她有话想对他说,就这样轻轻地拍他的背。

高杨一愣,感到叶氏圈住他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自袖中掏出了一个坚硬的小物件,轻轻地塞到了他的手里。

它抵着他的掌心,坚硬而刺痛。他犹疑着看向她,却见她做完这个动作后,便站起了身,任由泪水自脸上落下,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王晰走去,“我知道你恨他。”

——母后?高杨愣愣地看着他。

王晰没有说话,叶氏继续道。

“我也明白你不可能放过我们……但你念在我的面子上,哪怕能回想起一点,都拜托你对这个孩子好一些。”

他只听见王晰低沉的声音,“您应该知道,我就是念在您旧日的恩情,才让他来见您最后一面。”

叶氏沉默了片刻,笑了笑,“……好。”

“无论如何,多谢你留他性命。”

她端起身边的一樽金酒杯,高高举起,在满堂光明的烛火之间,高杨只能看见它炫目到恍然的光芒,她抬起脖颈一饮而尽。随后回首向他望去,那一闪而过的步摇的光芒,几乎灼伤他年幼的灵魂。

女人话语里仿佛藏了什么,那是最后的诀别和凄怆,“杨杨,母后对你再也没有要求,只有一点,不要渴求不是你的东西,握好那些属于你的。”

她扬声道:“记着!只要握好那些属于你的!”

“握好——”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手中的金杯“叮当”一声坠地,身影随着晃动的步摇忽地倒在地上,高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脑中一片空白,却看见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哭叫着向她跑去,“母后,母后!”

她不再有回应,穿着吉服倒在了这金碧辉煌的嘉和殿里,鲜血自唇边流出,在地上汇成小小的一洼。

高杨仍然哭喊着晃她的身体,企图将她破碎的魂魄重新唤回来,哭到嗓音沙哑,嘉和殿内却不再有其他任何声音。

王晰只是仍然背光站在嘉和殿的门口,垂头看着他们。

等他终于没了声音,坐在地上。他才终于向他走来。

男人的黑色长袍落在他脚边,向他伸出手,“过来吧。”

他的声音淡淡的:“你母后已经死了。”

高杨的眼神忽然变得狠厉起来,“滚,滚开!”

王晰没有动,仍保持着伸着手的动作,那双手就在方才被高杨打开,他嫌恶而憎恨地向他喊道:“滚啊!本王让你滚!”

幼童的憎恶不加假饰,因此才能看得更为清楚,王晰看了他半晌,不知为何,双眼一暗,忽地笑了笑,话语冷得令人心生寒意:“陛下,您现在早已贵为一国之君。”

他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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