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流不尽+番外(9)

作者:从此不再看春风 阅读记录

她道,“奴婢也只是奉命侍候陛下。”

后来朱弦来过一次,看见她,高杨便知道王晰已经回来了。那是他头一次和这个常年站在王晰身后的婢女相见,她盈盈一拜,见到高杨憔悴的面容,似乎也没有感到奇怪,她只是把一些伤药带来,递给了云岫,道,“奴婢是奉燕王之令,来给您送伤药的。”

他小腿上的伤要养上许久,头一周痛得生不如死,后来也渐渐习惯,身上除了小腿,还有几处擦伤,前几日红肿得可以,高杨却不愿上药,全部摔了个干净。

朱弦道,“燕王很担心您的伤。”

高杨在榻上坐了许久,冷笑了一声,道,“滚。”

朱弦没有再说话,向他行了礼,随后向外走去。

也正是那夜,王晰来了。

已是子时,高杨却还没有睡。满宫的宫人被他全赶了出去。或许是王晰默认,他们竟也听得他这命令。

宫内未曾点灯,他一个人坐在案前,静静地看着宫内的月光,如霜似水,流淌了一地。连上好的地砖都映出几分异色。

他已经几夜不曾入睡,只是一个人,这样地坐在这里,脑中画面飘忽,偶尔能想起从前的事,终于想起身时,却不慎摔倒在地。小腿处的伤磕在地面,疼得他背上冷汗横流。

地砖太凉,他却因那阵锥心的疼痛感受不到那股冰凉。

过了许久,高杨才从缓过来的神智中感到有人进了门。那一道阴影就落在他面前,月色将他身上的兽纹照得妖异,高杨抬眼时,正看到流在他长袍上的月光。

他嘴唇干涩,看不见王晰的神情,手指只是狠狠地抓着几案,冷笑起来,“燕王来了。”

“是来看朕的笑话的吗?”

他终于不肯再伪装,话语虚弱得可以,却挡不住那股深深的恨意,王晰却依旧只是停在他前面,没有任何动作。高杨试着用手撑起身体,却牵连到伤处,脸色一白,闷哼了一句,嘴唇颤了颤,还是强撑着开合,“还是您后悔了,终于要来杀朕了。”

小腿太疼,他气息不平地喘息着。

那时候王晰缓缓地蹲下了身,他没有看到他眼里的嘲讽,也没有看到他眼中的讥诮,甚至连怜悯、同情、轻视都没有。一概都没有,王晰仍然是那个温和而深沉的王晰。他的声音很低,仿佛高杨幼时听过的编钟,轻轻一敲,满室回响。

那时他整个人都被那仿若自亘古的声音镇在原地,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感受,或许人可以通过某种介质了解他未曾去往的从前,明白一种大过也超过躯体的回响,能穿梭于钟鸣鼎食之家、万千布衣白丁之间,也许某种时刻,他们是一样的。

他将这些话对叶氏说了。叶氏夸他将来一定能作一位好帝王。他不懂,仅仅是一个编钟,一次感受,她怎么知道他一定能让天下河清海晏,一切大同。

他也没想到,几年之后,那么好的一把嗓子,如同这亘古的编钟,却能下达嗜血的命令。

现在,那嗓子的主人看着他,道,“我来看看你。”

“听朱弦说,你没有上药。”他的目光落在他小臂上,“伤怎样了?”

他嗤了一声,想对他说别再假惺惺了,却疼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满面惨白,他知晓自己一定狼狈极了,又觉得在王晰面前,自己似乎不必讲求这些无用的面子,却仍强撑着自己,忍着锥刺般的痛意,发出压抑的声音,“滚。”

王晰没有动,甚至伸了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他却仿佛再也忍不住,一瞬间,这些年压抑的所有情绪,都好似找到了出口,不敢长哭的懦弱,午夜梦回的痛恨,恨斥自己无用的责难,通通席卷他的全身,他挣开他的手,一把扫下案几上的东西,发狂似的向他喊:“滚啊!”

“朕叫你滚!”

泪从他面上落了下去,高杨颤抖着双唇,双眼仿佛被鲜活的恨水洗过,胸口不断地起伏,“你滚啊……”

他嗓子越来越哑,到最后,那股疯狂的痛楚,只变成了沙哑的尾音,他终究失了力气,俯下身,不知是笑是哭,只感到长发自肩头垂落下去,泪仍自眼眶不断地落在地上,小小的一洼,让他想起那天的血。

鲜红,流淌,无数人的血,无数人的魂。

王晰并没有走远,也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捡起了地砖上的书,叠在了案上,随后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下一刻,他感到自己仿佛腾空,被王晰抱到了榻上,檀香盈了满嗅。

他没有说话,淡淡地卷起他的袖子,对着月光,看着他的伤口。

高杨仍压不住自己的哽咽,然而王晰手间的力道太重,由不得他挣动,他心中一片死寂,任他捏着自己的小臂,卷了药,一点点地抹了上去。

月光似水,流了他们满身,王晰上完了药,又缓缓地将手覆上他的小腿。他掌心温热,贴上去的时候,还能感到那点余温,高杨垂眼看着他,看了许久,终于沙哑开口。话语太轻,仿佛未曾言语,“……我恨你。”

王晰没有动,他的手一点点地捏着他周遭的皮肉,仿佛想确认他的伤情,“我知道。”

高杨闭上眼,又重复道,“我恨你。”

王晰的声音好似叹息,“我知道。”

他把他抱进了怀里,像是知道他还要说什么,“我知道。”

幽幽的檀香,细腻温和,醇厚而圆润,弥散于周遭,唯有末尾留了一段辛辣的凛冽。多可笑,他手上无数血债,却用着安和的檀香,他也会拜神礼佛吗?木密集旃檀,青莲诸雨香。难道他也在午夜梦回中无法入睡,受着无数拷问,痛恨而不能?难道他也不敢再度闭眼,只怕见梦中场景只能一宿无眠?只能借着檀香安神,只能借着佛祖赎罪。他也有憾吗?

高杨抵着王晰的胸口,想要挣脱,却只感到一阵疲惫涌上心头,几天来的不眠,耗尽了一切心力,檀香太宁静,眼皮好沉重,王晰的声音低低的,就仿佛在空中回响。

他拍了拍他的背。

“行了。睡吧。”

他终于闭上了眼睛,陷入一阵黑暗之中。

-TBC-

(终于到了我写这篇文最想写的一个画面了

春江流不尽的原句:“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

断章取义了,只看字面意思就好。

第六章

自那以后,高杨仿佛真的换了一个人。

他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只是在宫内混沌地养伤,有许久不曾出现在朝堂之上。下一年春,他的伤总算好了不少,结的痂都已脱落,只剩下小腿仍需他静养,高杨看着宫内草木发绿,新芽抽枝,在大好春光里,听闻了蔡程昱被调离京城的消息。

那天,他被王晰叫了过去。跪下,脊背顺服,坐在高位的男人问他,陛下,您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蔡程昱离京已成定局,他能够如何,或许从今日开始,他身边的一切臂膀都已被彻底斩断,他只是垂首说,好,一切由燕王决定。

于是枝头的新绿逐渐转浓,他就这么熬过了一个个大好的春光。那一年的夏日,日头焦热得可以,他们浩浩荡荡地南下,前往江南避暑行宫。

断了的腿骨重新愈合的时候,有刺人的痒意,高杨在夜间常常难以入睡,只得倚着床榻,感受行宫外拂水而过的夜风。

偶尔,他也会披着外袍,去行宫里走走,云岫就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他并不在意,有时也会同她说上几句话。云岫在他身边跟了已有八九年,他淡淡地想,也许是这个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人。

他喜欢在某个假山的石块上坐下,池里的锦鲤都睡了,惟有一片圆月,在池水里被打碎,又重聚。

破碎的东西重新生长,只是在倏忽之间。他的小腿却还未愈合,那股惹人心烦的生痒,在每一夜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安睡,仿佛自他身体里抽出了什么东西,生长为新的枝条,连接断裂的骨节。高杨不知这是否是什么的预兆,只是在江南湿润的水风里,感到自己心中有某些东西死去,某些东西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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