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流不尽+番外(10)

作者:从此不再看春风 阅读记录

他短暂地平和了下来,偶尔入睡时,难得不再有噩梦纠缠,却也知道,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那潭平静的湖面又要波涛汹涌,恨意的种子永远无法安睡,它总有一天要叫嚣着重新生长,占据他的整个心灵。

也正是在江南行宫,他遇见了张超。

年轻的男人是朝堂的新宠,谁都知道王晰有意重用他,高杨养伤的这段时日,对外界一无所知,唯在江南行宫听到了些许风声。

哪怕是这样,他也知道了张超的名字。

他在无人的角落拦住高杨,把他带入假山里。帝王的衣角被他带得有些凌乱,他正欲挣开,却见张超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高杨皱眉,还是没有高声呼叫,年轻的面容已显出日后的风采,“你是谁?”

张超被他眼角的弧度一晃,仿佛想到了与他面容相似的那个女人,时间太少,他没有解释,只是看四下无人,撩起了衣袖。

白皙光滑的手臂上没有任何疤痕,高杨一顿,不明白这男人是否也是王晰派来试探的对象,想拂袖就走,却见他撕下了手臂上一块与肌肤几乎同质的“人皮”,露出了一枝傲雪的寒梅。

寒梅印。

高杨一顿,犹疑不定地看向他,张超下跪,声音很轻,“寒梅卫张超,参见陛下。”

高杨沉默片刻,嗤笑一声,“是燕王让你来试探朕的?”

张超早已料到高杨不会相信自己,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到他面前,飞速地道,“这是先皇后要臣带给您的,看了信,您都会明白。”

他向四周望了望,道,“臣下次还会来找您。”

语罢,他闪身进入假山深处,高杨一顿。听见云岫的声音自外头传来,将书信放入袖间,整理好衣衫,悠悠地走了出去。

云岫见到他,轻笑了一声,“您去哪了,让奴婢好找。”

高杨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随意走走罢了。”

袖中的书信安安静静,仿佛昭示着某种可以预见的未来。

王晰的身体在那段日子逐渐差了起来。

某一日他正和马佳商谈,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停歇,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手上的帕子,见到了一块血迹。

马佳脸色一白,起身便要叫太医,王晰却是摇了摇头,拉住他。低身对朱弦说了几句,她福身退下,半晌后带来一位在王府时就在他身边的老太医。

王晰对着马佳解释道,“此事不可张扬。”

马佳一瞬间眼色复杂,叹了口气,“你整天想这么多,防这么多,身体能好起来吗?”

王晰笑了笑,让太医诊脉。

他如今不过二十八岁,却已显出一种不同这个年纪的沉稳。抵着唇,低声咳嗽,摆了摆手,“这事传出去,外面指不定要掀起什么风雨来。”

那一次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太医开了几方药,嘱咐他不可劳累过度,便就退下了。后来马佳总皱着眉让他好好养身体,王晰也只是摇摇头,拂了拂手。

他的身子自己知道,早些年留了病根,又加上心思太重,不免落了些问题。坐上摄政王的位子以后,从前的日子便当真一去不返,无数人想着将他拉下马来,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他提防着那些人,就要耗费不少心力。

这偌大的天下,他管了九年,就连前朝的老臣也不能说他荒政。他足以称得上一位朝堂的好主人,哪怕他们忌惮他,提防他,也仍然听从他的命令。

他在这位子上坐了太久,早已习惯了如今的日子,习得一身息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日日在奏章里寻一些空闲。

只是他有时,也会很偶尔地想起从前。想假若那一切都未曾发生,他如今是否也只是个闲散王爷,泛舟湖上,吟诗作对。

只可惜那些不过都是假若罢了,这些年的腥风血雨皆是他亲身受下,怎能不知一切来过便不能倒退,所有的风雨刻在他骨子里,成为他生命的年轮,有的深刻,也有的腐朽。

马佳偶尔也会问起那个孩子。

问他究竟要怎么对付这位日渐成长的君王,是否不觉得他有朝一日当真会杀了他。

他其实已经看出这位小皇帝心里仍然绵延生长的仇恨。几年的时光,早就深深刻骨。好友骂他心软,能杀这么多人,却自始至终不曾对他动手。

王晰只是摇摇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是道,“留着吧。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句话七分真,三分假。他在这位子上坐了多年,早明白自己的恻隐终究会害了自己,留着高杨的确是因为自己不能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也的确是因为他如今羽翼皆被自己拔除,最好掌握。

可是剩下的三分心思,连他自己也捉摸不透。

他如今十六七岁的年纪,在他的压制下生活了八九年,他起初当真无情,但到了最后,他却觉得他越来越像他。那副隐忍的模样,那副仇恨的模样。他好像他在身上看见自己的曾经,打碎牙齿和血吞,无人可说心中的仇恨,每每深夜惊醒,只能证明自己又熬过了一天。

他也不是不曾动过恻隐之心,但不过隐藏在眼眸的深处,未曾表露,也唯有那夜是个意外,他在床边守了他一夜,看到他梦魇里皱眉不安,小腿和身上的伤皆是自己所赐,他不由得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何曾不是寤寐难安。他还是太年轻,太不懂筹谋,太不懂隐忍。

你若当真想要杀了我,真当要成长,那就不要放纵自己痛苦。

养好伤,重新收拾好自己,扛旗上路。要知道那些老臣的死,是你软弱无能的象征,唯有一遍遍提醒自己,才能不重蹈覆辙。

——或许,他想。

或许他也只是因为不忍对他身上的从前的自己动手,不忍看到那个在深夜难以入眠,时时刻刻被仇恨煎熬的自己。

他们是何其肖似,连仇恨都是互相给予。

也许总有一天,他会生出不再被人砍断的枝条。那一天,他也要自这高位下落,摔得粉身碎骨。

总该有那一天的。

自他亲手将先皇杀死在皇位之上,他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天。

他注定不得善终。

张超逐渐成为了高杨通向宫外的羽翼。

寒梅令自一开始就分成了两支,张超这一脉,奉命藏于市井之中,先皇后在先帝遇刺那夜,已经预料到后来的事,写下这封书信,命人紧急送出宫外。

暗中辅佐,成其助力,张超自幼时就已知晓这是他一生的命运,二十岁那年,他初入宫闱,听闻几位前朝旧臣被杀,另一支寒梅卫不见踪影,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测。

他父兄在这些年皆死于他人之手,他只得默默隐藏身份,终于被王晰看见,就这样在他左右,潜伏多日。

他做事谨慎,心思细腻,给了高杨不少助力。张禄安也是那时被送到了高杨身边,虽只是做些洒扫的小事,但好歹也能做些传信的事。这一年的时间,他们暗中筹谋,他在外冒险部署,高杨则在宫内伪装,将自己的脉系安插进无尽的深宫,和波诡云谲的朝堂。

宫中要他管的事并不多,除却那些只有在深夜才能处理的信件,就只剩下漫长无尽的白日。

臣子大多将他忘了,一心讨好王晰,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先送去燕王府,被挑剩下,再转道供进宫里。

那些金碧辉煌的小玩意儿就摆在案牍上,作金灿灿世界里,粉饰太平的装点。

高杨案头摆的书大多写花鸟山水、文人意趣,他其实不感兴趣,但还是要碍着心中的恶心读上几个时辰。其他时间,他偶尔在宫里闲逛,偶尔看几眼新供的鹦鹉。

偶尔,他会看自己小腿上,那道被砖石拖拽出的划痕。

它日渐消退下去,只留下了一个浅淡的痕迹。只是每每他用指腹按过,好似又能再一次回到那个雨天,天旋地转间,血腥味和潮湿的雨气将他围绕,他被地上滚落的人头激得双目发红,颤抖不休。

上一篇:审神者每天都想水仙 下一篇:返回列表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