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臣(2)

作者:要优雅要优雅 阅读记录

我道,只是市井俗物,自然粗糙些,比不得皇上玉馔琼浆。又道,既然皇上不喜,臣这便将它丢了。

他摆手,道,无妨,也算是体察民情。张口又吃了一个。

我道,皇上,民情体察是不妨,但也不必如此深入。

他道,左右无事,便吃两颗,与皇叔叙几句话。又向我道,承浚也坐下来罢,与朕一同吃些。

我应了,坐在一旁,取了桌上的盘子来,把剥下的栗子皮丢了进去,又把栗子肉装回纸包。不多时,一包栗子已经都干干净净去了壳。

他拿着纸包,不住地吃。吃得急了又要打嗝,我倒了杯热茶给他,忍不住劝道,皇上,此物多食容易腹胀积食,若是皇上喜欢,改日臣再请皇上吃。

他听罢,道,不必,朕也不甚喜食此物。将纸包放在一旁,又抬头道,若是如此,不吃也罢。

我见天色不早,便顺势道,都是臣不好,幸而皇上体恤,未曾动怒,圣恩浩荡,改日臣将府中那把长堤落霞倒肩雕花紫檀扇整饬好,携来向皇上负荆请罪。

告退之意已明,启赭皱眉道,皇叔不留下来与朕用膳?

我道,谢皇上恩典,但臣实在有急事,不知皇上可否恕罪?

他道,承浚,你与我,谈什么恕不恕罪。你若是要走,朕还能强留你下来不成?

我道,臣惶恐。天色既晚,臣就先行告退,不打扰皇上用晚膳了。

他嗯了一声,不再看我。我转身往寝宫外行去,身后纸包窸窣作响,我只是感叹:到底是个孩子,连吃个栗子都要偷偷摸摸,我侄儿这个皇帝当得着实可怜。

王权富贵,不过如此。

一想到此处,我便又唏嘘不已。我侄启赭当了一辈子皇帝,又得了些什么?无非一座秋风萧瑟帝王墓,一块刻着德宗皇帝的碑。

那些年我看着启赭从认生的别扭孩子长成后来的永宣帝,我总是忍不住想,当个皇帝到底有什么好?我自始至终暗自庆幸我爹到底只是个王爷,否则撂不撂挑子姑且不论,后世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昏君肯定有景卫邑一个。连“君子曰”我都想得到:不施仁义,昏聩无能,荒淫迷惑而失礼仪,诚乱亡之君也。

这种想法当然大逆不道。但每每看到启赭那张还颇显稚嫩的憔悴小脸,这个念头都时不时地冒出来。

……这样想来,这个奸王,我委实当得不冤。

风冷,月冷,我也冷得慌。我启了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正抬到唇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方才桑落酒的酒意上来了,脸上怪热。

今天是什么日子?十三?十四?

一天的星都暗了,唯独月色亮得利害,溶溶洒在湿漉漉的屋顶上,描了层柔软细银边。我像一块破屋瓦成的精,乱躺在屋顶上,也受了这月色的恩惠,成了一块湿漉漉的破瓦。

在这样的月,这样的风,这样的屋顶上,我又惆怅了。

生在帝王家,难及之幸,万般无奈。

幸而启赭不是我。

他是天生的皇帝,一代明君。他聪明,有能力,最重要的是,他渴望掌控。

自亲政以来,更多的张屏进入了朝堂。终于,那次造反以后,王、云两家灰飞烟灭,然思辞官,朝廷里风平浪静数十年。他又委实是个爱民的好皇帝,他在位那些年,政通人和,天下大治。境内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又过了几年,也是一个清秋时节,月亮也很亮,我当时欢喜得如同在风中摇曳的老野花,臭不要脸地正欲搔首弄姿。

我手心里握了托云毓买来的时兴胭脂,乘着夜色飘飘然地去邀请王妃一同到花园里赏月饮酒,自以为浪漫风雅,肯定很能讨她欢心。哪知刚站在王妃门前,犹豫着叩门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门板,便有人匆匆赶来:“王爷,王爷,皇上来了!”

我敲门的手一顿,问道:“他几时来?”

那人道:“就在前厅!”

现在倒好,这门,不敲也得敲。

王妃换好了衣服,和我匆匆赶往前厅。厅里上首那把椅子上,我的好皇侄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我与王妃行了礼,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启赭便让旁人退下,这个旁人,也包括本王的王妃,道:“朕与怀王说几句体己话。”

我目送着王妃心情愉悦脚下生风地离开正厅,心中隐隐作痛。

我那皇侄看我痛心模样,倒是饶有兴味地道:“可是朕来得不巧,搅扰了皇叔美事?”

话虽如此,他的嘴角勾得老高,半点无愧疚之意。我不禁暗自郁闷,不知何时那个乖巧的侄儿竟成了这般样子。

罢,谁让我是他皇叔呢?

我强颜欢笑道:“皇上深夜驾临,臣惶恐尚且来不及,何来搅扰之说?”

他叹气道:“成浚,你我之间,谈什么惶不惶恐。”

我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坐了下来,含笑道:“皇上,你怎么来了?”

他道:“哦,晚膳吃得太多,来承浚这里消消食。”

他消食自有御花园,何苦折腾我这小破园子?我沉痛道:“既然如此,臣便斗胆做一回主人,请皇上在我这破园子里转一转,皇上看如何?”

启赭颔首道:“如此有劳承浚了。”

我引他穿过层层院落,往近水榭行去。侍卫随从得了他的吩咐,只远远地跟着我们。一路走来倒也安静。

启赭的眼睛亮亮的,仿佛看到什么都新鲜。我这怀王府花园他来了多少次,还总是这样一副模样。

在他第三次盯着那株枯桃树时,我终于忍无可忍道:“皇上,你别老听张屏吓唬人。”

他转过头看我,挑眉一笑道:“成浚以为我在想这个?”

我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他不爱听我这样讲话,现下却没和我计较:“有些日子没来,承浚这花园里倒又变了样子。”

我一贯是个懒人,连前厅布置都能多少年不变,哪里还顾得上花园?环视一圈,也未发现有什么不同,只得笑道:“是吗?臣怎么没有发现?”

他也笑道:“倒也没甚大变化。朕只是觉得,这枝条上的彩缎,很是可爱。”

经他一说,我才发现临近四季湖这光秃秃的十几株桃树上,竟都悬结了红粉彩缎,乍看上去怪异得很。

这近水榭,府中除去我,也只有王妃来的勤些,于是我心下了然,向启赭道:“不知臣是否有幸邀请皇上移步水榭,鉴一鉴臣这三月烟花之景。”

启赭含笑道:“九月赏桃花,承浚果然好雅兴。朕便与承浚去见见这奇景。”

于是我和启赭上了浮廊,往那湖中水榭行去。他不让旁人跟着,随从便待在浮廊外,预备着随时冲进来救驾,一举将我这奸王当场击毙。

夜色已沉,只有我提着一盏灯给启赭引路。淡淡的光晕把只能照亮一点前路,更远的一切都在夜色昏沉中朦胧成笔墨渲染的淡影。在这样的安静中,我和启赭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向前走着,走着。看不见尽头,只看见夜色水光中倒映出一团光亮,晃一晃,又晃一晃,绞碎了月的清影。启赭抿着唇,直视着前方。一张小脸绷得没有那么紧时,五官眉眼在浅色的灯光下显得柔和起来,浑如一个天真烂漫少年郎。他的衣袍和暖光的颜色那样相近,仿佛只要多走一会儿,他整个人就会溶进灯笼的光辉之中。

行至浮廊尽头,我将启赭引进水榭中。撩起珠帘,临水放着一张檀木八仙桌,桌上几样时鲜新果子,几碟温温热玲珑别致点心,两只素色影青杯,一水天一色天青壶,壶中微凉飘香清酿酒。檐外天中朗月正高照,清风徐徐来。

唉,如此良辰美景,王妃若是见了,一定也会觉得本王是个情趣高雅之人。

罢,罢,现在再想也是无益,说不定王妃早已解衣沐浴上床睡觉了。我心中悲叹一声,强打精神向启赭道:“皇上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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