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尽管他从来没能放下王耀，但王耀放下他是对的，他很高兴王耀在 1971年就放下他了。王耀晚年过得不错，无论如何比他好，这也令他欣慰，因为“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他甚至还记得这句诗就在他留给王耀的诗集的第三十五页，但那都是往日的旧事，总之他对王春燕的说法满意了。

伊万也说了自己这些年过得如何，当然他进行了一些艺术加工，删去一些不必让任何人知道的事情：比如他在收到王耀那封空白信之后如何痛苦，他的婚姻生活又是多么不幸。但他坦白承认了自己一直在思念王耀，这样王春燕也满意了。王耀不是单相思她就放心了，而伊万像王耀所期盼的那样度过了幸福的一生，要是王耀泉下有知也会开心的。两人在几十年间都互相惦念着，这是一段多么感人的故事，她再没什么好不满的了。

本来这件事就这么皆大欢喜了，伊万再去看看王耀的遗体，和他做个最后的告别，从此两厢心安、各不亏欠。但总有人见不得人好过，比如王嘉龙。

王春燕在最后终于明白王耀一辈子都在等伊万，也明白王耀因为对现实的种种担心一直不敢说。但是她觉得王耀后半生起码过得不错，除了最后没能见到伊万之外也没什么遗憾了，所以她能满足于这样的结果。但作为一个知道一些个中曲折的人来说，王嘉龙仍是意难平。

从伊万的叙述和他那释然的表情来看，他还是误会大佬了。大佬为了伊万受了那么多苦，后来又自我折磨一辈子，王嘉龙甚至不敢去想王耀临死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有些事不该就这么被遗忘了，至少伊万应该知道大佬为他做过什么。

任勇洙从医院打电话来让王春燕过去，作为王耀的血亲有些文件要她签字。春燕先走了，让王嘉龙招待伊万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等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王嘉龙对伊万说：“其实关于大佬我还知道一些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不过你要对我爸妈保密，我答应过大佬不让他们知道。”

【王耀·1960-2006】

王耀看似安逸的晚年生活实际上远不能说幸福，包围他的负面情绪有三个来源，分别是对伊万的愧疚、对父母的悔恨以及强烈的自我否定，其中又属对父母的自责最无可挽回，毕竟人不在了再说什么都晚了。

王耀和父母之间的事情绝非一两句话可说清的，一切要从父母发现他和伊万的关系说起。

那是一个周五，母亲坐在客厅里似乎是刻意在等他，一看到他回来便叹口气，皱着眉让他去书房。这种严阵以待的氛围让王耀觉得有些不安。书房里父亲背手站在窗户边，问他：“我让你少和那个俄国人来往，你可听进去了？”王耀没接话，心里觉得奇怪。伊万都走了快一个月了，怎么突然又提到这件事？

父亲满脸怒容地转过身来，气得指着王耀的手都在抖，呵斥道：“孽障…你给我跪下！”父亲修养极好，如今这样已经是气极。王耀不知所为何事，乖乖跪下不敢说话。父亲接着说，“我早让你不要和他来往，你不听，我竟也放任你…真是糊涂！你们现在还要写信是吗，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和你娘、有没有列祖列宗了？！”

王耀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谨慎。他当时给伊万留的就是家里的地址，没想到父亲知道他和伊万通信会这么生气。

父亲在桌上拿了一封拆过的信扔在他面前，说：“给我和你娘说说他都写了什么。”王耀迟疑着打开，草草扫了几眼便觉得不妙。伊万的信写得很直白，有几处还有性暗示的嫌疑，看得他脸上都有些发热。还好父母都不懂俄语，不然就糟了！王耀顿了顿，回答说：“大概就是说他已经回到莫斯科了，说了一些路上的事情，总之一切都还顺利。”

父亲又说：“你把信一句一句读出来，读一句翻译一句。”王耀无奈，只好一边读着俄文一边瞎翻译——能看的句子就照实翻，带点暧昧的就稍微改一改，实在不能看的就随便编。读完一封信王耀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汗，实在有点七步成诗的感觉。听完父亲还没说话，母亲便着急地叫他一声：“小耀！”眼泪簌簌往下掉。父亲冷笑道：“你说是你的俄文好，还是严教授俄文好？”

王耀猛地抬头看向父亲，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这话意思是父亲把这封信拿给严教授看过了？那岂不是…怪不得父亲会为此生这么大气！

“你倒是长本事，还学会对我和你娘编瞎话了。”父亲从桌上拿过另一张纸，照着读起来，“亲爱的耀：见信好。我现在在莫斯科的家里给你写这封信。我在北京耽搁了快一周，今天下午刚到。你一定想不到娜塔莎竟然来车站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