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痕/尖齿(141)

“关珩有没有告诉过你,关家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在不断地派人上岛?”

宁秋砚说:“因为他们有一个约定。”

秦惟之讶异地看过来:“约定内容呢?”

宁秋砚顿了顿,还是回答:“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秦惟之这才冷笑了一下,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我想关珩也不可能告诉你。没错,的确是因为一个约定,一个没有我,就不会促成的约定。”

第104章

在渡岛时,关珩曾亲口对宁秋砚听过关家的约定,不过他们没有深入地聊过,宁秋砚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只知道关珩独自登上了渡岛,而关家不愿意任他孤独下去,通过血监会找到了他。自那以后,关家的每个后人一生中都会在岛上待几年。

可是,这个约定为什么又会和秦惟之有关?

寂静无声。

许久之后,秦惟之才重新开口。

故人已去,很多过去的事都淹没在了时光里,连诉说的对象都没有。现在能有机会在宁秋砚面前揭露关珩的秘辛,让秦惟之很有兴趣。

“大庆元丰五年,镇南侯攘外安内功高盖主,皇帝昏聩听信谗言一夕间风云突变……侯爷居安思危,早有所料,那年三月,我奉侯爷密令去塞外接一个人,一个灰袍人。”

实际上,他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宁秋砚是否在听,谈吐语句自然而然地变得不那么白话。

因为比起这个,重要的是说。

宁秋砚手指下意识地蜷缩:“灰袍人?”

难道就是那个转化关珩的人吗?

秦惟之没注意到宁秋砚的不自然,眼底映出柜中长刀景象:“那个人来自冰雪之地,传说本是困在千尺寒冰之下的妖怪。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相识的,侯爷只说,那个灰袍人在很久之前欠他父亲一个人情。”

宁秋砚不再插嘴,静静地等着秦惟之继续。

“没人见过灰袍人的脸,没人知道他的性别,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只听说他不老不死,常年住在万里冰封的雪域,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秦惟之说。

“侯爷单名一个惟字,我本因名字与侯爷犯冲受尽打压,却偏偏得到了他的赏识,他对我恩重如山。我奉命寻人,在雪域足足找了三个月,硬生生冻坏了两脚拇指。”

“回去的时候仍是来不及了。”

即使是千年前的事,宁秋砚还是听得神色微变。

去年在图书馆资料中查到的“诛九族”三个字,蓦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圣旨一下,关家上下一百一十七口,均已喂了穿肠毒药,唯有一狱卒心软,让偏房刚出生两天的婴儿幸免。”秦惟之道,“毒药名为‘伏地散’,以发作后七窍流血腹痛难忍,四肢掘地为名。其毒性狠辣,并不会使人当场暴毙,而是让人受尽炼狱之苦、手脚僵硬后才缓慢致死,药性无解。”

“我抱着婴儿站在外面,将这把刀和灰袍人送了进去。”

“许久之后,灰袍人抱出了关珩。他露在外面的双手皮肤青灰,而关珩满身毒已解,只有一双眼睛血红。”

宁秋砚听到这里,急忙问道:“是灰袍人救了他?”

“救?”秦惟之怪异地重复了一遍,却没有解释,而是继续道,“我听见侯爷让关珩发下毒誓,让关珩保证护婴儿周全,让关珩逐字重复誓言,只要他不死,关家便永恒不灭。”

“侯爷还下令,只要未来关家一息尚存,哪怕只有一个活口,都要永世陪着关珩身边,永世不让关珩孤独。”

为了逃避追兵,秦惟之抱走婴儿先行一步,暂时与他们分开。

他带着婴儿逃至塞外,一个月后听见皇城传来的消息,关家一百余口皆死在牢中,见血封喉,下手的人够狠够稳,这一百多口人,都没怎来得及品尝“伏地散”的痛苦。

明明已经是千百年前的事,宁秋砚听到这里仍觉得惊心动魄,止不住地颤抖。

那种沉重的悲哀仿佛让他感同身受,却无法替关珩承担一分一毫。

秦惟之在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于塞外找到了失去理智的关珩。

被转化的关珩肤色苍白,眸如血墨,早已不负昔日的矜贵模样,跪在残肢之间,像是拥不满足口腹之欲、只知道疯狂啃食血肉的野兽。

“你那位只饮动物血,慈悲善良的关先生……”

秦惟之说到这里,回头看了宁秋砚一眼。

“你知不知道,之后的好几年我不都敢带他往人多的地方走。”

不用刻意提及失去理智的关珩有多残暴,秦惟之的言下之意也足够清晰。

宁秋砚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秦惟之说:“可惜那时常有战事,到处都是流民,我也并不能每次都控制住他。”

那段岁月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可能对秦惟之来说,那是曾经的相依为命,比天还大的惊心动魄,几年的时光足够拉长成一个人的前半生。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久,才再次开口。

“忽然有一天,关珩清醒了过来……”

宁秋砚的脸又白了几分。

从理智冲清醒,却清晰地记得自己都做过什么,很难想象当时关珩会有什么心情。

“不,他可能早就清醒了,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秦惟之的语气渐渐变了,“有天深夜,他终于不告而别,我信守诺言,还是把关家遗孤带到十五岁,但一直都在寻找他。”

“可是历经千辛万苦,那一年重逢,我不过是杀了几个低贱的渔民,他就要替天行道,生生扯下了我的头颅。”

说到这里,秦惟之居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脸皮堆起温和的笑纹,但眼里一丝笑意也无。

宁秋砚汗毛倒竖,开口问道:“那时候你也……”

“是,我也转化了。”秦惟之说,“可惜转化我的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书生,连他自己都还是个新生儿。”

“我在海边的泥土里待了三十年。”

“地貌变迁,泥土干涸,终于有一天,我咬住了一个路过的山民。”

掩不住的怨毒终于溢出来了。

秦惟之回忆:“再次碰见关珩,他正作为领袖、作为仁慈与力量的化身,接受血监会初代创始人的殊荣。”

论力量、地位,秦惟之与关珩相差悬殊。

他们相知于末路,一起堕入污泥里。

偏偏关珩爬了出来,拍拍灰尘,就重新站上了遥不可及的云端。

凭什么呢?

没有秦惟之,就没有所谓的后来的关家。明明一起在地狱里摸爬滚打,明明是那个给了关珩一切的人,秦惟之凭什么被厌弃?

关珩又是凭什么,撇干净满手鲜血,摇身一变成了血族中最仁慈、最具权威的存在,受万人敬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俯视自己的恩人?

“如果没有我,如果当初我没有找到灰袍人,他什么也不是。”

秦惟之的齿关几乎能碾出血沫。

“世上最古老的吸血鬼,赐予了他无可比拟的力量。”

宁秋砚什么都懂了。

秦惟之根本不在意什么翻天覆地的血族改革,不在意血族是否主宰世界。时代变迁,不再分什么出身尊卑,他想要的,是站在与关珩平等的、或者比关珩更高的位置,拥有同样强大的力量。

他有那样的资格,他只是,曾经与它擦肩而过了。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只有怔愣的人类发出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秦惟之反而平静下来,对宁秋砚露出微笑:“没关系,我能找到灰袍人第一次,就能找到第二次,岁月还那么长。”

*

古都阒静,风雪交加。

深牢之中枯草遍地,灯火如豆,数道寒光闪过人的咽喉。尸体堆积如山,一双双眼睛圆睁着,头发散在枯草中,脸裹在泥地里。

仿佛长长的电影镜头,或许是真的在哪一部古代题材电影中看过,连画面都有清楚的配乐。专业使然,宁秋砚在这时,还清楚地知道声音该从哪里进,又适合从哪里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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