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翻译官(53)
他一说完,场上占大多数的文官、儒生和和尚全都拍手叫好。
安东尼擦了擦汗,和众传教士一道,忐忑不安地望着白晋。
白晋倒是不慌不忙,就着话头提出了新的质疑:“法师说到轮回,如果灵魂可以轮回,迁转来世他身,如佛家经文所言‘或为禽兽,或为别人,必不失其本性之灵’,那么轮转之人本质还是同一灵魂。前世罪人转为今世禽兽,禽兽具有人魂,劳役其者,食其肉者,亦有可能是其前世之父母爱人,何其残忍!转为别人者,若今生皆为良缘,前世或为母子父女、或为兄弟姐妹,岂不乱了纲常伦理?然则,世人不可不劳役、宰杀牲畜,不可不结缘繁衍生息,倘若人人都忧心前世之因果,今生如何避免大乱人伦?”
他们一问一答,辩得精彩纷呈。
白晋掌握了先发制人的优势,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居生提问的机会。
居生答得滴水不漏,在密集攻势中渐渐找到了反击的机会,就反过来逼问天主教。
总的来说,就是天主教一直在找佛教的破绽,想像世人证明,释迦摩尼的本质是人,他没有神格,所以他的理论是有缺陷的,跟着他会误入歧途。
而佛教一直在证明佛祖包容万象,正因为有人的躯体,才更能体会人间爱憎苦乐,天主教的神是自然的神,他与人的悲喜不相通,无法给世人真正的出路。
时间匆匆到了晚上。
看客们已经吃过果子,两位辩手只是中途喝了点水,但辩论依然没有分出胜负的迹象。
安东尼忧心忡忡地念叨:“白晋撑不住了,他在颤抖。”
是的,我注意到了。
居生毕竟年轻,在体力上,他占尽优势。
传教士们都很紧张,文臣、儒生和其他看客们,看我们的眼神则越发轻蔑。
在封建时代,永远不能小看文人群体。他们为了风骨,头可断血可流,一旦认定某件事,诛九族都不足以浇灭其疯狂。若他们理直气壮地联合起来,皇帝也得让步。
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就这样被裹挟,过着极其憋屈的日子。
“居生法师,我有一问!”
白晋跌坐下去的瞬间,我心一横,骤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喧嚣的松鹤堂一静,无数道目光看向我。
很多人看不出我的立场,因为我今儿穿的满人男子常服,却坐在传教士中间。
主办者喝斥我不准扰乱辩论秩序,我大叫道:“不让我说,我不服!”
居生犀利的眼神中隐含一些慈悲,淡淡开口:“请问。”
场上再次静下来。
我看着他如真佛般的坐像,心中充满矛盾。
一方面我并不真诚信仰天主教,我深知教会的黑暗荒唐;
另一方面我从未在任何宗教人士身上见过居生这样超凡脱俗的气质,如果不是修佛,他可能多多少少带点烟火气,可见佛法真能涤心荡魂。
非要站在天主教的立场驳斥佛教,我心里是百般难过的。
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为难居生。
我不忍令他难堪,更不忍令他怀疑自己的信仰。
可是!这一次我们真的不能输!一旦输了,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堂而皇之地走上朝堂!
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大智度论》说,无□□因着于乐境,命尽之后,堕入欲界,受禽兽形;□□诸天则从清净处堕落之后,还受□□而声不净中;至于欲界六天,则因着于五欲,而堕地狱受诸苦。
所以,佛家诸神没有永生,他们中有失落的一天,并且一旦堕落,结局比不修佛者更凄惨。
而天主教所信奉的神是永生的,他永远在天堂等着行善事获得圆满的信徒。
所以佛家信徒一旦参佛,就永无休止,要永远恪守戒律,不可纵欲,一旦纵欲如坠地狱。
而天主教徒只需生前多行善事,即可享受生命中的种种欢愉,死后亦能进入没有烦忧痛苦的天堂。
我想问法师,修佛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生生世世都摒弃七情六欲,那寡淡的人生有何意义?如果非要克制世俗的欲望,谁来建设大美清朝?恕我直言,佛家之避世,对于个人而言,是消极应世,对于国家而言,是不负责任。
国家需要的是像天主教徒这洋的,积极入世的凡夫俗子!每一个认真生活、努力向上、发奋图强的人,死后都应该进入天堂,享受上帝给予他们的奖励,而非战战兢兢,永世清苦。”
居生轻轻皱起眉头。
我知道他不觉得修行是苦,或许他觉得清修就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
可在坐的文官儒生,却都有一颗功利心,他们放不下欲望,放不下享受,也不想下辈子沦为牲畜。他们渴望活着的时候风光无限,同时死后又不必担心下辈子受苦。
我是说给他们听的。
儒家思想绑在他们身上的枷锁也该卸下来了!
欢迎大家进入一个为功名利禄拼命搏杀的时代!
强盛富裕的国家和一个虚无又真实的神会给你们想要的一切!
尽管不忍,尽管心虚,我还是死死盯着居生,在他张嘴的刹那截断他,大声质问:“听说法师您不日将还俗,连您自己都将背弃信仰,如何说服他人,佛比耶好?”
居生脸色苍白,慈悲的双眸瞬间变得空洞。
对不起!我太刻薄了!我怎么能拿他的痛点攻击他!!!
第46章
论道最后, 文官愤而离席,儒生围着居生攻讦。
他们跳脚谩骂的样子,和斯文清高的传统读书人形象南辕北辙。
本来还俗只是居生法师的私事, 论道之后,他悄悄回乡或许不会惊动任何人, 可被我在这个场合说破, 就成了打在僧孺两道脸上的巴掌。
本来论道输了也没什么,可因为这件事输了,他将永远背负背弃者的骂名, 不为僧孺所容。
即便入世,也无法入仕。只能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匠人。
佳舒这三个粉丝亲眼看着偶像从云中跌落泥潭, 纷纷哭着质问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我告诉她的, 都怪我!”佳舒扑进宁舒怀里。
宁舒狠狠瞪着我:“不用这种卑鄙手段,你们赢不了他!”
敏秀则忧心忡忡地说:“秋官,文人最讲究风骨, 你用揭人秘密的法子取胜,会更不被这个群体所容。”
安东尼往我身前一站,沉声道:“闺阁之外的事情不是几位该关心的, 你们今日的行为若被人传开, 才会不被世人所容, 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宁舒朝他呸了一口:“洋人果然都是鬼!”
白晋从辩论台上被人搀扶下来, 颤颤巍巍地朝我走来。
然而此时我看到居生也在惠勤等沙弥的帮助下摆脱了儒生,快速朝后门撤去。
顾不得和白晋说话, 我逆着儒生的人流, 在他们尖酸刻薄的眼神中追随居生的身影而去。
外面不知何时居然飘起了雪。
纷纷扬扬,附上青丝变白发。
“法师!”我唤了他一声, 他在马车前驻足,微微侧头。
这副场景和初见截然不同。
那时他立于天地间,悲悯坦荡,一身清白。
此刻他如丧家之犬,狼狈迷茫,沾满非议。
我心里惭愧得狠。
他曾甘冒被雍亲王责罚的风险,将我们一行人安置在广源寺,为我们隔绝风雪,不嫌我形容怪异,让我听他讲经。我却恩将仇报,亲自泼他一身寒凉刺骨的冰水。
“对不起。我内涵不够学识不精,无法从教义上说服你,只能通过这种卑劣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