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翻译官(54)
“无需道歉,你未曾非诽我谤我,所言皆为事实。”他一眼都没看我,还没听完我的话,就将头转过去,面对着风雪。
风雪吞了他嘶哑疲惫的声音,只剩一声苍凉的叹息:“今日输的不是佛,是我。”
我目送他上车走远,心里既难受又失落。
“人人都知道猫哭耗子是假慈悲。论道就如战争,不拘于形式,赢了就是赢了,就要大大方方享受胜利,黯然神伤除了让人酸你做作,别无实际用处。”
冷不丁一道沉稳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试着调整表情,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最后只得哭丧着脸转过身,“王爷,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喜佛厌耶吗?我们胜了,您应该很失望吧?”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你当我为什么给你放假?”
雍亲王裹着斗篷戴着雪帽,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嘴角却微微上翘着:“本王何曾说过喜佛厌耶?本王厌的乃是个别传教士,正如白晋所言,寺庙里亦藏污纳垢,多的是披着僧袍的畜生!何况和尚多了不事生产,确实不利建设‘大美清朝’。”
也许是因为自我厌恶,我不假思索地说:“我说那些,不是为了讨好你们。”
雍亲王露出惯常的‘我早将你看透’的表情,嘴角往下轻轻一撇,旋即道:“你穿的少,快回去吧。”
我默默地转动脚步,他却道:“传教士们都得走回去,天色晚了,你别和他们一道,免得惹人非议。我让刚果儿送你。”
大约是没想到论道会论到这么晚,雍亲王带出来的是马车。
刚果儿是一个身高将近两米的雄壮汉子,毛发非常重,整个人都毛茸茸的,看上去像个熊。
他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放好马鞍,然后把缰绳递给了雍亲王。
“好好珍惜,坐一回少一回了。”雍亲王上了马,瞟了眼他的豪华大马车,朝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骑绝尘消失在了雪幕中。
上车离开之前,我去找白晋和安东尼等传教士告别。
白晋吃了点东西,面色恢复了一些。他挥退其他人,单独与我说了几句话。
“你今天的最后一击为天主教赢得了喘息之机,我要感谢你,明日我便将钦天监所有传教士召集起来跪请皇上彻查所谓的‘强%奸案’,儒臣阻力既减,相信陛下会还我们一个清白。
但你应该知道,今日你给自己树了很多敌人。
中国的士大夫重义重名,轻利和命。他们把女人当成男人的附庸品,只是繁衍后代的一个载体。女人当官或参政,在他们眼里等同于男人做的不够好,是莫大的耻辱。他们容不得女人比他们强,更别说被女人羞辱。为了面子,他们什么都能做的上来。
你务必要小心。幸亏你现在住在贝勒府,最近最好不要出门,等风声过去再说。”
我怔了怔,心底生出一丝凉意。
雍亲王让他的贴身侍卫刚果儿送我回去,不只是天色晚吧?他预判到会有人对我不利了!
会有人刺杀我吗??
一直到贝勒府门口,我这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
不巧的是,十四贝勒也才回来。见我乘雍王府的马车回来,自是一阵阴阳怪气。
“你救了老四的命了??他怎么舍得让刚果儿跟着你!”
我将今日发生在松鹤堂的事情与他简单说了一下,他一听面色便凝重起来。
先把我训斥一顿,说我闯大祸了!
接着又喜滋滋地对我挤眉弄眼:“知道向我求助,说明你命不该绝。你这些天乖乖待在家里是最安全的,非要出门的话,我让戈尔代和苏和泰跟着你。但你顶多去昇平署,别的地方就别乱走了。”
“真有这么可怕吗?这可是天子脚下,难道还能当街行凶不成?”
十四伸手在我脑门上不轻不重一戳,嗤道:“你就是个憨大胆儿!文人杀人不用刀,亮刀子的倒还好对付。”
“那他们会怎么对付我?”
十四刚想说,又咽了回去。趁我忧心,揽着我的肩膀朝怀里一带,信誓旦旦道:“有我,你怕什么!”
接着朗声喊人把饭菜送到缈琴院,非要和我一起吃。
我平时吃饭就一个小方桌,顶多能放两三个碗碟。
他一来,送菜的还得夹个长条桌。
两个桌并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摆了十几个菜,让人难以抗拒。
他却十分挑剔:“缈琴院怎么这么旧!桌椅也咯吱作响!开春后得好好翻新一下,一应家具装饰都换新的,院子里多种些花,再搭一个秋千。”
我没搭话,反正又不是我的房子。
他坐在我对面,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壶酒,指着眼前的酒盅,笑眯眯吩咐:“给爷满上。”
我知他喝醉了什么德行,坚决不从。
他好言劝道:“不多喝,就两杯。一是,补一个年夜饭,你看,这是你在大清过得第一个年,叫老四那冷心肠的坏坯子给支使到客栈,孤零零得过了六天,怪可怜的,我是你男……我是你的学生,对你照顾不周,多有亏欠,第一杯当补偿。第二杯,庆祝你们今日论道得胜。”
他这个人的耐心,顶多只有三秒。先给个好脸,要是不顺着他,立马就翻脸。
他要是真想喝,我肯定拦不住,思忖再三,只能想了个相对安全的法子。
我与他商量道:“你看这样怎么样,你这两杯既然都是为了我,那么我来喝,你就别喝了。”
自他出宫建府,在外面耀武扬威,在家里说一不二,估计极少被拒绝。所以下意识的反应是皱眉拍桌子,手都抬起来了,忽然眼睛一亮,叫道:“好!就按你说的。”
说着把酒盅推到我面前。
这是一个白地蓝花瓷酒盅,一杯容量大约是二两。
以我的酒量,喝两杯,小脑可能会被麻痹,行动不太利索,但不至于醉得失去意识。换言之,不会失控发酒疯,也不会神志不清任人摆布。
喝酒之前,他说起明朝曾有一次佛耶论道,当时天主教会刚来中国,还没找准定位,想学佛教向下层百姓渗透,于是发起了论道邀约。
那时候他们对佛教了解不多,不知道佛教大宗和上层贵族交往很密,所以输的一塌糊涂。后来,他们总结教训,改走上层路线,用西方科学和文化打动皇帝。这个路线,一直沿用至今。
而朝臣对传教士这个群体的厌恶憎恨,其实和这个路线有很大关系。因为皇帝禁止他们向朝臣传播科学知识和西方文化,朝臣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能做什么,只当他们凭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蛊惑了皇帝,就获得高官厚禄。
这么一听,矛盾的根本还在上位者身上,他牢牢掌控着传教士这个团体,就像他对玛尔塔公爵说的那样,‘身家性命全都仰赖朕的恩佑’。
驭人手段实在高超。
我不禁想问十四,如果你当了皇帝,会改变你父亲的策略吗?
但只要还有一丝清醒,我就绝不敢提及皇位之争。
吃了一会儿,十四举起茶水相邀:“秋老师,过年好。祝你安乐美满,光宗耀祖!”
我端起酒杯,笑道:“贝勒爷过年好,祝您长命百岁,自在如风!”
这酒醇厚但不辣舌根,咽下后一股香气弥漫在口腔里,喉头回甘。
“爷这宫廷玉液酒如何?”
我笑道:“一百八一杯,不亏。”
十四接着给我倒满,食指在杯中一沾放进嘴里咂摸了一下,叹道:“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