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09)

“君上性好此香,怎么会……”话说到半截,阉奴猛然反应过来,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先君,是先君,我怎么忘了!”

侍人瞥他一眼,提醒道:“别磨蹭了,君上马上就到。”

“就去,就去。”阉奴来去如风,留下几个字,转身不见踪影。

小奴之前跑了一路,正扶着膝盖喘气。侍人回头看他一眼,扶着他的肩膀让出道路,两人靠墙站立。

“在宫内要多看少说,该听的听,不该听的时候当自己是聋子。”念在两人是同乡,对方年龄幼小,侍人好心提点。

“我记住了,多谢大兄。”小奴喘匀了气,开口向侍人道谢。

侍人拍拍他的肩膀,抬头见阉奴返回,吩咐小奴留在原地,独自迎上前接过木盒,快步返回殿内。

小奴在廊下站了片刻,耐不住好奇,透过雕窗向内张望。看见背窗而立的许放,不由得想起之前来北宫挑人的马桂。

“真羡慕药奴。”

马桂看过二十多个小奴,只带走一人,取名药,听说还教他认字习武。

小奴想得出神,没留意廊下有人走来。

直至一抹玄色抵近,他才骤然回神。看到来人身上的衮服,小奴心头一紧,忙不迭俯身在地,压低视线不敢出声。

墨色衣摆悬在眼前,金绣的玄鸟刺痛双眼。

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声调并不高,却无端令人震颤:“起。”

小奴谨慎爬起身,壮着胆子抬眼,又迅速低下头。畏惧压下好奇,他甚至屏住呼吸,唯恐触怒国君。

林珩看清小奴的模样,脑海中闪过另一张面孔。五官没有相似之处,身形和脸型却颇为相类,怎么看都透着喜意。

短暂的回忆褪色,他临时起意,对身侧的马塘说道:“塘翁,你觉得他如何?”

马塘认真打量小奴,未看出任何出奇之处。但林珩刻意驻足,他自然要关注几分:“君上之意?”

“桂翁身边有药奴,你带上他如何?”

教导小奴?

马塘再次打量小奴,实在看不出任何出彩之处,莫非是内秀?

不过林珩有命,他自然不会拒绝。

“仆遵旨。”

小奴呆呆地站在一旁,喜从天降,他完全不敢相信。

待林珩进入殿内,马桂留下一名侍人带他去林华殿,他才如梦方醒,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感受到真实的痛意,当场咧开嘴。

“行了,机灵点。”侍人看得好笑。难得在宫内看到这样的人,憨厚得令人吃惊,难为他能平安活到现在,“跟上来。”

“诺。”

小奴想压下嘴角,无奈不成功。只能低着头,尽量不让人看到脸上的表情,脚步轻快,跟上侍人的步伐。

大殿内,侍人婢女鱼贯退去,许放和马塘也退出殿门,一左一右守在殿外。

殿门关闭,发出一声轻响,旋即归于寂静。大殿内冷香萦绕,丝丝缕缕,融入每一个角落。

越过两侧立柱,林珩迈步登上台阶。

镶嵌彩宝的履踏上青石,彩影倒映在石面,短暂浮华,转瞬流逝,终被暗影掩盖。

一步接着一步,林珩迈过石阶,站定在屏风前。

灯烛的光落在背后,衮服上的玄鸟振翅欲飞。冕冠垂落的旒珠轻轻碰撞,摇曳出彩色光晕。

衣袂摩擦声响起,袍袖振动,略显苍白的手覆上屏风。

掌心触碰漆金牡丹,指尖勾勒花瓣边缘,一点点沿着线条寻找,突然间定住。

“找到了。”

林珩低下头,移开手指细看,果然在花瓣边缘找到两道划痕,隐藏在雕刻的纹理中,不仔细看很难辨认。

他描摹着划痕,想到幼时顽皮,用小刀刻画屏风的场景,不由得掀起嘴角。

“母亲难得发怒。”

在为数不多的无忧时光中,关于正夫人的记忆格外鲜明。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面带笑容,身上萦绕着一股清香。温暖、和煦、安逸,只要在母亲身边,他永远是安全的,不需要时刻绷紧神经,警惕来自四面八方的刀光剑影。

“母亲,我做到了。”

林珩声音极低,指甲刮擦屏风上的花纹,发出刺耳的声响。

“诛有狐氏,绞丽夫人,车裂公子长。父君受千夫所指,众叛亲离,客死异乡,死后无人同葬。”

每说出一句话,眸光就冷凝一分。

嘴角微微掀起,笑痕镌刻森冷,凶狠昭然。

“离国之日,我惶恐不安。上京九年,尝尽人间冷暖。归国之时我曾立誓,天地鬼神为证,誓要翻天覆地,大权独揽。”

“我能夺回一切,唯独寻不回您。”

林珩垂下头,旒珠遮挡住他的双眼,半面陷入阴暗。一滴晶莹滑过脸颊,沿着下巴滴落,隐没在领口,刹那寻觅无踪。

“母亲,我给了智氏机会。”林珩缓慢抬起头,激烈的情绪稍纵即逝,眸光深邃,仅余平静和漠然,“外大父应有觉察,盼智氏不令我失望。”

凝视光中的牡丹,林珩直起身,收回手袖于身前,嘴角的笑痕悉数隐去。

“这是最后一次。”

声音融入微风,流淌在殿内,短暂卷动烛火。火舌蹿升,焰光跳跃,灯芯发出一声爆响,在空旷的大殿内辗转回荡。

夜色渐深,一弯银月高悬,漫天繁星闪烁,汇织成一条璀璨银河。

晋侯宫内火光通明,玉堂殿和南殿的灯光整夜未熄。

城东的氏族宅邸中,携胜利归来的氏族家主未来得及庆贺,就因突来的变故愁眉不展,恍如遭遇晴天霹雳。

鹿氏家中,鹿敏看着俯身在地的家奴,眉心紧皱,面沉似水。

家奴身上带伤,额头缠着布,半张脸肿胀青紫,分明是被殴打所致。

“你所言确实?”鹿敏起身来到家奴面前,居高临下发问。

“回家主,千真万确,奴不敢有半句谎言。”家奴张开嘴,缺少数颗牙齿,说话时嘴巴漏风,咬字模糊不清。

“混账!”

鹿敏突然发难,一脚踹上家奴的肩膀。力量之大竟使家奴倒飞出去,砰地一声撞上墙壁,摔落时喷出一口鲜血,再也爬不起身。

“壬章奉君上旨意清丈郊田,谁给你的胆子横加阻拦?!”鹿敏勃然大怒,却非针对壬章,而是重伤咳血的家奴。

家奴告状不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出声,更不敢为自己分辨。

“父亲,不阻拦壬章,隐田如何交代?何况法不责众,拦截清丈的不只鹿氏,智氏、陶氏才是首当其冲。”鹿霆忍不住开口。

他是鹿敏的次子,负责掌管家中的田、林、牧和两处矿,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马虎。

林珩率军出征,氏族家主领兵在外,壬章突然带人清丈郊田,打了各家一个措手不及。

事发仓促,看守郊田的奴仆千方百计阻拦。壬章毫不客气,数日之内连查八家。现如今,专门设置的囚牢里已经人满为患。

鹿霆知晓事情厉害,却实在看不惯壬章嚣张跋扈,半点不讲情面。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为此头疼的也不只鹿敏一人。

“糊涂!”

听到鹿霆的话,看穿他的想法,鹿敏大感失望。

“你怎知君上法不责众,你怎知智氏陶氏必首当其冲?你又怎知鹿氏不被君上所厌,沦落到被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见鹿霆仍不服气,鹿敏加重语气,沉声道:“若非我同有狐氏割席,你的姑母甘愿以性命取信君上,你以为公子原能平安无事,鹿氏还能高居朝堂?”

鹿霆的脸色终于变了。

鹿敏不放过他,决意一次说个清楚明白,让他彻底醒悟,以免为家族招祸。

“若非如此,鹿氏必落得有狐氏下场,早就不复存在。你为了区区田地,胆敢违逆君上旨意,谁给你的胆子?!”

鹿霆脸色煞白,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未能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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