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10)

见他这副模样,一直没出声的鹿雷终于开口:“父亲,错已酿成,要紧是匡救弥缝,不能一误再误。”

这番话提醒了鹿敏,短暂熄灭了他的怒火。

“以你之见该当如何?”鹿敏回身落座,心中已有计较。仍要问询长子,为的是看清他能否言之有物,亦或只想饰非掩过,利用言辞为鹿霆开脱。

好在鹿雷没有令他失望。

“为今之计,唯有对症下药,亡羊补牢。”鹿雷微微倾身,侃侃而谈,“君上清丈郊田,图谋为何?其一必为赋税,其二应涉奖惩。我观壬章先查罪臣之地,其后方为各家,想必君上有所顾忌,无意将事做绝。如此便有转圜余地。”

鹿敏既没点头也没否定,沉声道:“继续说。”

“父亲,君上灭郑,足见雄心勃勃。如烈公时,晋之版图将扩,些许郊田何足挂齿。”鹿雷看一眼鹿霆,见后者有怒不敢言,眼底闪过轻蔑,愈发看不上这个兄弟,“请父亲令族内自清田林牧,造册呈送君上。凡多出土地归于丈尺。鹿氏自愿清还,请君上既往不咎。”

鹿雷所言并非无的放矢。

各国度量衡存在差异,四百年间从未统一。单是晋国内部,丈量的标尺就有多种。开国之初更是以步丈田,有出入再寻常不过。

“晋以战功立身,君上有宏图之志。远且不提,近观霸楚,先后灭申、少等国,有功氏族赏赐何其丰也。”

在鹿雷看来,鹿氏最要紧的是审时度势,获取林珩赏识。

身为新氏族,曾与有狐氏牵连,天然存在劣势。想要越过藩篱,真正成为国君的心腹,势必要付出更多努力,不惜任何代价。

“父亲,此乃机遇。”鹿雷目光灼热,道出心中所念,“氏族皆有隐田,区别在于多少。鹿氏若能率先自查,造册呈送君上,不仅能掩过,更有无尽的好处。”

他的话相当直白,正好同鹿敏所想不谋而合。

“善!”

鹿敏朗笑一声,感叹后继有人。

鹿霆来回看着父兄,认真思考良久,终于有所顿悟,神情中浮现一抹惭色:“父亲,兄长,我有过。”

“知错能改,莫要再犯。”鹿敏对小儿子有些失望,却没有彻底放弃。

鹿雷对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身为嫡支的继承人,对于没有威胁的兄弟,他乐得给予善意。不聪明没关系,只要不自作聪明,他不介意帮扶教导。

父子达成一致,鹿敏连夜派出忠仆,在族中进行安排。

至于重伤的仆人,早就被拖了下去。以他的伤势注定活不过今夜。

氏族们忙着商量丈田一事,都是彻夜未眠。

天明时分,群臣在宫门前相遇,都能看清彼此眼下的青黑。大家嘴上不问因由,实则洞若观火,早已心照不宣。

城门开启,一骑快马飞驰而入。

马上骑士来自边城,怀揣陶青的书信,入城后直奔陶荣府上,奉命将信交至陶荣手中。

骑士入城不久,田齐一行出现在洛水河畔。

春暖花开时节,河面吹来的风仍残留些许冷意。

田齐推开车窗,远远望见盘踞在平原上的雄城,心中忽生忐忑。

在斗圩和斗墙面前,他表现得信心十足,言之凿凿林珩不会见死不救。可经历过亲人的暗箭,在背叛中险些丧命,他此刻变得不确定。

九年相伴,彼此同历生死,终究时过境迁。

阿珩会帮他吗?

田齐陷入沉默,引起两名忠仆的注意。

“公子?”

“无事。”田齐摇摇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速行,尽快入城。”

“诺。”

斗圩推开车门,传达田齐的命令。

队伍当即加速,众人策马扬鞭,沿着洛水前行,向肃州城飞驰而去。

第七十三章

礼乐声中,群臣步入大殿。

勋旧和新氏族分列两班,待林珩行至上首,众人才行礼落座。

乐声告一段落,殿内骤然肃然。

林珩居高临下俯视群臣,旒珠遮挡双眼,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思及昨夜之事,氏族们踧踖不安。以这位新君的行事作风,势必要有所割舍,以免成为杀一儆百的对象。

“君上,臣有事奏。”

鹿敏手捧竹简正欲起身,不料有人先他一步,直接站到大殿中央,吸引群臣的目光。

智渊和智弘先后出列,前者恭而有礼,后者垂首低眉。父子俩各捧一只木盘,盘中叠有数卷竹简。

智弘缺失一臂,单手托着盘底,不见丝毫晃动。

两人将竹简呈上,当殿厥角稽首,言称治家不严,不察族人犯律,有负君恩。

“臣实在惭愧。”智渊顿首在地,满面惭色。言辞间引咎自责,愿将郊田全部献出。

“臣请献田。”

四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智弘随父亲下拜,态度无比诚恳。智陵和智泽也先后出列,在两人身后稽首。

智氏这般毅然决然出乎众人预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伐郑的战事中,智陵为先锋,率骑兵攻城拔寨无坚不摧,立下赫赫战功。同费氏的费廉并举,堪称勋旧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智渊远见卓识,看清家族隐患,当机立断调转方向。护卫林珩的黑骑之中,智氏子弟超过十人。

昨夜知晓郊田清丈,获悉族中有人被抓,智渊的反应和鹿敏如出一辙。他不仅下令族内自查,更召来同壬章发生过冲突的智氏成员,命其主动请罪。

这些人身无爵位官职,没有资格上朝,全部除去上衣自缚双臂,背负荆条跪在宫门前,正对三尊刑鼎。

“君上立刑鼎,使国人知法。臣为上卿,自应以身作则。不法之人自缚于宫外,请依律严惩!”

智渊快刀斩乱麻,断而敢行。抛开亲亲相隐,直接按照刑律办事。

此举一出,满殿震惊。

决意献出郊田的氏族不在少数,但将族人缚于宫外,智氏实属首例。

殿内短暂响起议论声,很快又归于寂静。群臣仰望上首,视线集中在林珩身上,肃然等待新君会如何处置。

“准。”

林珩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没有斥责追究,也没有温言安慰,仅是冷冰冰一个字,宣告宫外之人的命运。

智渊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智氏隐田是事实,和壬章发生冲突也是事实。比鹿氏更加严重的是,族人胆大妄为,竟然击伤壬章身边的甲士,其后数人逃遁,避入城东府内。

负荆请罪实为无奈之举。

惩戒犯罪之人,避免智氏全族被牵连,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换作晋幽公在位时,勋旧绝不会如此谨小慎微。可今时不同往日,林珩不会姑息任何人,必然会举起屠刀,有狐氏和公子长就是前车之鉴。

“谢君上。”

达成目的,智渊大礼谢恩,其后返回队列之中。

鹿敏瞅准时机动作,不想陶氏和费氏速度更快。

陶裕和费毅同时走入大殿中央,家族子弟跟在两人身后,全部稽颡膜拜,恭敬不亚于智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臣请献田。”

陶裕和费毅异口同声,垂首时对视一眼,目含冷光颇为不善。落后智氏一步错失先机,没料想次席也有人争,真是晦气!

“准。”

两家只献田未抓人,到底逊了智氏一筹。

竹简被马桂和马塘取走,陶裕和费毅各自归位不再多言。

眼见田婴和雍楹将要出声,鹿敏当机立断起身出列,步子迈得极大,长袖振动,短暂带起一阵劲风。

“君上,臣请献田。”

有狐氏、公牛氏等全族尽灭,新氏族元气大伤。鹿氏成为各家魁首,当仁不让。在献田一事上,新氏族被勋旧压下一头,鹿敏绞尽脑汁,誓要扳回一局。

“臣请君上平丈尺。”呈上竹简之后,鹿敏没有回到位置上,而是再度开口,提出晋国的度量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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