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37)

飞抵城中一处院落,金雕盘旋两周,收拢翅膀下落。焕以左臂撑起飞落的金雕,接住气绝的信鸟。

“又是楚文。”

解下鸟腿上的信,焕扫过一眼,立即去见苍金。

苍金和苍化同在厢房,叔侄俩接到家族来信,正同信使交谈。

对于投晋一事,家族中存在分歧,多数人予以反对。苍金料定此事存在阻力,却没想到族老们竟如此顽固不化。

“晋如烈阳蒸蒸日上,此时犹豫不决,日后定然后悔莫及!”

“稍安勿躁。”苍化示意苍金冷静,以免因冲动遗人话柄。

苍金心有郁气,不想再听信使赘言,起身推门行出室外。

他刚刚走出廊下,就遇上匆匆赶来的焕。

“郎君,您看!”

秘信递至苍金面前,他一目十行扫过,双眼蓦地睁大。

魏仿造晋弩,未告知于楚?

捏住染血的秘信,苍金心跳得飞快。转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想到食古不化的族老,他用力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焕,通知迟备车,随我去晋侯宫。”

“郎君,这……”焕大吃一惊。虽知苍金决意投晋,但此举委实鲁莽。

“信我之言,事不宜迟。今日事能成,我必能另立家门,重回氏族之列!”苍金言之凿凿,因激动面色红润。

焕不再多言,抱拳离开廊下。

目送他的背影,苍金转身返回寝室,翻出全部秘信,卷起来藏入怀中,用力按住胸口。

成败在此一举!

与此同时,两辆马车穿过城内,一前一后停靠在晋侯宫前。

车门推开,红衣烈烈的公子煜和青衣雅致的公子弦先后走下马车,在宫门前相遇。

绯红,靛青。

浓烈与淡薄相对,难以调和,矛盾且鲜明。

“公子弦?”楚煜转过身,袖摆轻扬,长发如瀑。发上仅有一枚玉簪,却压不去半分艳色,反而愈显风华绝代,昳丽无双。

“正是。”公子弦率先施礼,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典章中的礼仪具象化,不容分毫挑剔。

思及随信而来的消息,楚煜挑了下眉,似不经意道:“齐君安泰。”

闻言,公子弦陡然一僵。哪怕只有一瞬间,很快恢复平静,仍被楚煜清晰看在眼里。

“父君素来康健,倒闻越君近来有疾?”

“传言而已。”楚煜微微一笑,相比公子弦,他眸底平静无波,自始至终看不出丝毫情绪。

宫门前有侍人守候,不等两人踏上宫道,这充满刀光剑影的一幕已被报至林珩面前。

林珩停下笔,合拢写到一半的竹简,敏锐捕捉到话中端倪。

“齐君安泰?”

据他所知,齐侯身中剧毒,国政全由公子弼掌控。公子弦所言完全是一戳就破。

不是情急出错,那便是有意为之?

婢女送上茶汤,林珩单手撑着下巴,指尖擦过茶盏边缘,眼帘低垂,眸光微闪,一抹冷色稍纵即逝,在缥缈的热气中悉数隐去。

第九十章

楚煜和公子弦进入宫内,前者径直去往南殿拜会国太夫人,后者由侍人引路去往正殿,面见晋国国君。

行在青石铺设的宫道上,遇暖风迎面袭来,公子弦单手压住衣袖,姿态放松,神情自若,丝毫不见在宫门外的紧绷。

宫道尽头直连丹陛。

引路的侍人停在台阶前,另有侍人拾级而下,腰间垂挂丝绦,头上戴有冠帽,表明他的地位更高。

“公子请随仆来。”马桂垂手见礼,态度恭敬,脸上带着笑容。只是笑意浮于表面,让人挑不出差错,却也明明白白感知到审视,甚至是威胁。

公子弦向马桂颔首,温和道:“劳烦。”

眼前的侍人予他熟悉之感,让他想起父君身边的内史。在父君中毒之后,内史家中被搜出证据,证其参与毒害父君,隔日就被绞死。

内史无辜。

父君一清二楚,大兄也是心知肚明。

齐宫上下,包括宫奴都知他冤枉。

但他还是不能活。

公子弦垂下视线,左手握住剑柄,手指不断用力,直至指关节发白,才压下骤然涌起的愤恨和不甘。

齐国朝堂早已是翻天覆地。

公子弼大权在握,令出如山。他要杀的人,没人能留得住。

内史被杀是斩断父君的臂膀,更是一种警告。对他,对被关押的幼弟,乃至于齐国宗室。

公子弦心思百转,攥紧藏在袖中的绢,仰望前方巍峨的宫室,深吸一口气,提步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微风穿过廊下,摇曳垂挂的铜铃,发出阵阵轻音。

三名彩裙婢女绕过廊角,越过守在廊下的侍人,通禀后进入大殿。

打头的婢女手托银盘,盘中摆有银盏,式样精巧,花纹细腻,迥异于晋人的技艺。她身后两人合力提着食盒,盒中之物颇重,两人一路从南殿提来,微微有些气喘。

三人进入殿内,呈上国太夫人命厨熬煮的汤羹,以及带有越国特色的糕点。

“国太夫人言雨水整夜,春有倒寒,君上需添衣。”婢女俯身在地,转达国太夫人的关怀。

“转告大母,寡人自会留意。”

“诺。”

婢女再拜后直起身,在林珩的注目下打开食盒。

盒盖掀起的一瞬间,热气喷薄而出,一同涌出的还有浓郁的香气。

三层的食盒改为两层,内里做工巧妙,隔层别有乾坤。

上层装有碗碟和长筷,有镶嵌的孔槽。下层装着一只甗,上甑下鬲,中间是镂空的箅,专为蒸食所用。

晋国的甗多为一体,上有鸟纹。这具甗呈长方形,不仅有箅,还有附耳,根据上面的兽纹推断,应是越国匠人的手艺。

甑内冒出热气,鬲下有炭在燃烧。

婢女从食盒中取出长筷,小心夹出甗内的饼和糕。

饼以麦制成,内里加入蜜,散发出香甜的味道。糕色泽金黄,以黍和粟蒸制,大小类似婴儿的拳头,上面铺了豆,取出时热气腾腾,看上去十分诱人。

公子弦行至殿前,站定在门外,不意外嗅到食物的香气。

晋人喜食咸,越人好食甜,齐国近海,齐人专好鲜美滋味,也同样喜甜。

公子弦怀揣着心事,夜间辗转反侧心神不宁。早起没有精神,早膳用过两口便再也吃不下。此时站在殿门外,诱人的香气不断飘来,久违的饿意急剧上涌,他不由得皱眉,后悔早膳吃得太少。若在晋君面前腹鸣,不仅失礼更是失态。

大殿内,婢女送上糕点和茶汤,俯身再拜,倒退着行出殿外。

马桂入内禀报,不多时笑着折返,请公子弦入殿:“公子,君上有请。”

公子弦解下随身宝剑,交给守在殿门旁的侍人。

剑身窄长,剑鞘镶嵌珍珠和彩宝,剑柄拼接打磨过的珊瑚,润泽不下美玉。相比兵器,这把剑更像是一件艺术品,通体宝物,价值非凡。

宝剑递至面前,侍人并未接过。公子弦正疑惑不解时,马桂出言解释:“公子可佩剑入殿。”

“佩剑入殿?”

“见君上无需解剑。”

马桂言之凿凿,旁侧侍人未现异色,显然是习以为常。

公子弦很是惊讶。

在齐国时,氏族见国君必要解剑。公子弼手握大权,一样袭用惯例。

世人皆知晋人好战,晋国氏族时常当街搏杀,流血冲突毫不鲜见。晋幽公时,氏族殴斗屡屡造成伤亡。直至新君登位,情况才有所缓和。

林珩镇压叛乱,绞杀氏族,法场上血流成河,世人皆知其凶狠。

人人佩剑上殿,他难道不担心刺客?

亦或是成竹在胸,不惧任何贼徒?

公子弦惊疑交加,迟迟未见跨过殿门。

马桂看他一眼,多少能猜出他的想法。表面不动声色,出声提醒道:“公子,君上有请。”

声音流入耳中,公子弦猝然回神,连忙压下复杂的心思,重将佩剑挂回腰间,整理冠带,迈步走入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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