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38)

进入大殿中,食物的香气愈发浓郁。

青石铺在脚下,地板光可鉴人。

圆柱并排矗立撑起穹顶,人俑状的铜灯立在柱下。人俑头顶灯盘,两手各握铜枝,枝杈延伸,末端是同样大小的圆盘。盘中没有灯芯,嵌入桂圆大小的夜明珠,颗颗价值连城。

越过并立的圆柱,前方是等高的石阶。

石阶上方设有长方形桌案,案后是一架漆金屏风。屏风上绽放大朵牡丹,争奇斗艳,绚烂夺目。

在屏风和桌案之间,是玄服玉冠的晋君。

即使有桌案遮挡,也能看出身形修长。眉眼墨黑,不亚于身上的玄色。肤色白皙,甚至有些苍白,不见丁点血色。

公子弦知晓晋侯年轻,听过关于他的种种传言,知其暴虐好战。

纵然有心理准备,今日当面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森然、冰冷,令人心底发寒。

这样的气势,他仅在少数人身上见过,眼前的晋君,方才的公子煜,还有迫使他离国的大兄。

短短数息时间,公子弦思绪百转,脑海中冒出多个念头。

他不敢迟疑太久,快行两步上前,在台阶下叠手躬身,朗声道:“齐国赵弦,参见君侯。”

伴随着声音响起,公子弦长揖至地。袖摆相拼垂落身前,耳畔冠缨下坠,末端的珍珠短暂轻晃,旋即静止,变得纹丝不动。

“公子请起。”林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淡漠,听不出太多情绪。

“谢君侯。”公子弦直起身,在林珩下首落座。

婢女很快送上茶汤,并有包裹蜜馅的糕点。不比林珩面前的两碟,也是滋味香甜,令人食指大动。

“公子请。”

“君侯美意,弦却之不恭。”公子弦预感腹中将鸣,没有推辞林珩的好意,顺势拿起银筷,夹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他的动作仿佛用尺量过,姿态优雅,一举一动堪称典范。

林珩端起茶盏,隔着氤氲的热气打量这位齐国公子,脑中回想从齐国送回的情报,轻轻吹过茶汤,缓慢饮下一口。

糕点数量有限,几口就能吃完。

清空的盘子被撤走,公子弦拿起汤匙,饮下带有甜味的羹汤,再度向林珩致谢。

“公子远道而来,料想旅途疲惫。今日暂且休息,明日寡人设宴,与君共饮。”迎上公子弦错愕的目光,林珩笑着说道。

入城当日,公子弦递送国书,向林珩道明来意。

今日受林珩召见,他想过多种可能,应允拒绝皆有言应对,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君侯,弦奉命使晋,唯望同晋定盟。”情急之下,公子弦起身叠手,再度道明来意。

他表现得十分急切,甚至有些鲁莽。结合宫门前一幕,着实像是缺乏心机,在锦绣堆中成长,心性过于浅薄。

然而,其人果真如此?

林珩放下茶盏,盏底轻磕桌面,发出一声钝响。

他没有立即开口,目光锁定公子弦,眼底充满审视。意在抽丝剥茧,撕开全部伪装,彻底看透此人。

“在上京时,我曾与公子弼为邻。其文韬武略,擅于招揽人心。一旦决断便矢志不移,从不曾更改。”林珩看着公子弦,声音不急不缓,指尖擦过盏口,某一刻停住。

公子弦的神色有了变化。

伪装的的面具出现裂痕,一抹怨恨浮出眼底,心中的情绪难以遮掩。

“公子弼嫡出居长,理应为世子。齐侯却拖延许久,迟迟不上奏疏。数月前,齐侯突然卧榻不起,宠妾被下狱,继夫人也被牵连,避居宫苑交出权柄。现如今,齐国朝政军事皆握于公子弼,寡人所言对否?”

公子弦动了动嘴唇,似想要否认,话到嘴边终未吐出。

“公子之母虽为续娶,公子也为嫡子。如今突至我国,口口声声要结婚盟,国书上却闪烁其词语焉不详,更无有国印。这是在轻视晋,还是在欺寡人?”

此言一出,直刺重心。

公子弦脸色变了数变,因惊悸大汗淋漓。

“君侯,弦绝无此意!”

“公子,寡人不言婚盟,实是给予你体面。可惜公子并不领情,选择一意孤行。”林珩的声调不高不低,语气始终没有发生变化,却予人无穷压力,令公子弦脊背生寒。

公子弦定在原地,举目看向上首,望进漆黑的双眼,心知已经被看透,终于不再掩饰,卸下全部伪装。

眨眼时间,慌乱惊悸消失无踪,鲁莽和无措化为乌有。

他站定到林珩下首,双手交叠置于额前,恭敬俯身下拜。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绢,双手呈向林珩。

“君侯,弦被迫离国,流离失所。愿献长平城,换君侯收留。”

绢上文字略显潦草,笔画无力,握笔之人明显孱弱。信件末尾盖有私印,鱼纹拱卫赵字,不出意外应属齐侯。

信乃齐侯病中所写,赠长平城给晋,换得公子弦投身晋国,得晋庇护。

至于婚盟,信上同有提及。

“求娶晋室女,入女家?”

“弦为求娶离国,有父君旨意,氏族多赞同,大兄方才未予阻拦。”公子弦实话实说,不讳言自己的处境。

“没有中途拦截?”林珩问得相当直白。

“不曾。”公子弦摇摇头,解释道,“齐有风俗,男入女家,从女氏。弦有幸求得晋室女,甘愿入晋室。长平城本为弦的封地,另有历城可为弦的嫁妆。”

公子弦一口气说完,没有片刻停顿,也无丝毫不情愿。

他十分清楚,公子弼心志坚韧行事果决,却也不愿背负杀亲之名。放他逃出齐国,不过是顺水推舟,免得背负恶名。

他的母亲困在宫内,外家也被逐出朝堂,在氏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只有逃入晋国嫁入女家,彻底舍弃齐国公子的权柄,不再成为兄长的拦路石,母亲才有生路,外家才能设法保全。

至于今后……

公子弦攥紧手指,很快又松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齐同晋不接壤,但有长平城和历城,有煮盐的厚利,未必没有借兵的机会。

可在此之前,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有价值,让晋君认为有利可图。

第九十一章

一旦达成婚盟,给予公子弦庇护,两城之地尽可收入囊中。只观眼前,这份盟约对晋有利无弊。但从长远来看,此事存在莫大隐患。

尤其是公子弦,他实为最大的变数。

“寡人无姊,妹尚年幼,不宜婚配。婚盟之事作罢,不必再提。”林珩当场拒绝婚盟,态度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公子弦错愕不已。

如同一瓢冷水当头泼下,掺杂着寒冰,灭去他最大的希望。

此时此刻,他如置身冰窖,从里到外被寒意浸透,冷彻心扉。

“弦一秉虔诚,望同晋室联姻。请君侯再做考量……”

公子弦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林珩直接打断。年轻的晋君目光如电,语气不善:“公子离国,尔兄长不加阻拦,中途也不曾派人截杀,可见无意取公子性命。”

回想起林珩之前所问,公子弦脸色微变。

“倘若下定决心舍弃齐室权柄,越、楚更近,且同齐不睦,定然更乐意接纳婚盟。你却舍近求远,千里迢迢使晋,一口一声相赠两城,谋算之心昭然若揭。”

林珩单刀直入,言辞直截了当,揭开公子弦的真实意图。

“越同齐近,楚与齐有边界,晋和齐无寸土接壤。”林珩微微倾身,声音不紧不慢,目光凛若冰霜,同唇畔的浅笑形成鲜明对比。

“两成之地何等诱人,轻易能迷惑人眼。然饥饿的野兽也能知晓,有牧人看守的羊群轻易尝不到肉味。”

清冷的声音响彻殿内,一字一句敲打公子弦的耳骨,令他心生惊惧。

晋君仿佛剖开他的颅顶,摸清他的所思所想,看穿他的一切。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实则处处漏洞,早就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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