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39)

“尔若奔入邻国,无论越还是楚,皆能派兵驻扎城内,城池必然易主。晋则不然,千里之遥,多国横亘其间,军情传递备受阻碍,派兵也难长久。公子大可借机行诬道,引齐猜疑,诱晋齐兵事,从中渔翁得利。”

林珩每说出一句话,公子弦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他自幼聪明伶俐,师从齐国相,被赞有君子之风。

年复一年,他被赞誉声包围,对君位不乏野心。不承想上京放归质子,诸公子归国,他的美梦瞬间破灭。

公子弼归国之初,行事有所顾忌,颇有些束手束脚。就在众人以为他会一直被齐侯压制时,公子弼突然摇身一变,开始雷厉风行,对宫苑和前朝痛下杀手。

短短数月时间,公子弦遭遇的挫折难以计数。

他与门客商量之后定策,千方百计从父君手中得到旨意,意图投奔晋国,在晋地暂时蛰伏,谋求东山再起。

万万没想到晋侯一眼看穿他的真实意图,果断拒绝婚盟,对两城不屑一顾。

“赵弦,寡人欣赏智谋之士,却不喜自作聪明之人。”相比之前的淡漠,林珩语带森冷,明显透出不悦。

“君侯,弦羞愧。”心知婚盟无望,公子弦果断低头,不再妄图纠缠。

见状,林珩收敛杀意,话锋一转,重提设宴一事:“明日宫内设宴,公子今日好生歇息。”

公子弦名为出使,宫宴是例行公事。至于赴宴宾客心情如何,林珩并不关心。

“来人,送公子离宫。”

侍人在殿前领命,垂手躬身,等待公子弦行出大殿。

“谢君侯盛意。”目的未能达成,自诩的智谋沦为笑话,公子弦的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他强压下复杂情绪,向林珩叠手告辞,转身离开大殿。相比来时,步履显而易见的沉重。

殿外艳阳高照,风和日暖,公子弦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阳光落在身上,他的视线有短暂模糊。用力眨了下眼,望见前方有一道身影急匆匆行来,很快同他擦身而过,没有片刻停留。

电光火石间,公子弦脑中闪过数个念头,下一刻尽数湮灭,化作一声无奈的苦笑。

婚盟不成,又惹得晋侯不喜,他注定不能在晋久留。前路不明,尚且自身难保,何必自寻烦恼,揣测于己无关之事。

一阵暖风袭来,鼓起青色袖摆。

公子弦收回视线,苦涩的笑意逐渐隐去,大步穿过宫道,径直向宫门走去。

在他身后,侍人脚步飞快,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来到林珩所在的正殿,将带来的绢交给马塘。

马塘看过之后,简单询问过侍人,立即入殿禀报林珩:“君上,宫外有齐商,自称苍金,言有秘信呈送。”

“又是齐人?”听到马塘所言,林珩诧异地挑了下眉。

“青袍长冠,确是齐人打扮。”马塘说道。

“秘信何来?”林珩端起茶盏饮下一口。茶汤渐冷,滋味变得苦涩。他却毫不在意,接连又饮下两口,任凭苦意在口中蔓延,始终面不改色。

“他不肯细说,只道关系楚、魏,并呈上此物。”

说话间,马塘从袖中取出一张绢。

绢有些薄,两面都写了字。字上覆盖飞溅的暗痕,杂乱斑驳,极像是血渍。

绢布展开铺上桌面,林珩扫过两眼,神情变得凝重。

“楚文。”

在上京时期,他通读大量史册,学习多国文字。楚国的文字沿袭前朝先民,字形别具一格,一眼能够认出。

读过信中内容,林珩看向马塘,问道:“他是独自前来?”

“同行有二仆。”马塘回道。

“把人带来。”

“诺。”

马塘领命而去,叫来等候在殿外的侍人,命其去召齐商。

“速去。”

“诺。”侍人快步走下台阶,一路小跑穿过宫道,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彼时,苍金三人站在宫门前,焦急等待宫内回应。

苍金来时胸有成竹,交出秘信时信心满满。然而等待实在太过难熬,他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逐渐变得忐忑不安。

迟和焕守在他两侧,肩上各站着一只猛禽,不意外引来好奇的目光。

两人从腰间解下布袋,不时取出一根肉条喂给猛禽。勉强安抚住夜枭和金雕,不在宫门前生乱。

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苍金深吸一口气,停止原地踱步,强压下心头不安。

终于,门后传来声响,侍人去而复返,传达正殿的旨意:“君上召见。”

苦候终于有了结果,苍金顿时大喜,交代迟和焕守在车前:“守在此处。切记,我不出宫,尔等不可归宅,有人来找也不可。”

“诺。”迟和焕抱拳领命。

目送苍金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两人对视一眼,转身返回车上,各自从布袋中取出一只干饼,夹着腌菜和肉干大嚼。

“郎君说的你信不信?”吃完一张饼,迟打开水囊灌下一大口,抹去下巴的水渍,突然有了谈性。

“郎君说了许多,你言何事?”焕吃下最后一口饼,接过迟手中的水囊,随意说道。

“重归氏族。”迟环顾左右,刻意压低声音。

焕正要喝水,闻言顿了一下,随后仰头灌下一口,含糊道:“不知。”

“重归氏族,几代家主可望不可即。”迟叹息一声,反手握住夜枭的脚爪,捻起一根羽毛,在手指间来回转动,“不过郎君行事向来有章程,或许真能行。”

“郎君想为之事,迄今尚无失手。”焕突然说道。

迟停下动作,细思跟随苍金以来的种种,眼睛越来越亮,不由得按住焕的肩膀:“你说得对!”

他一时忘形忽略了金雕,差点被抓伤手背。

惊险地收回手,回忆平日里的教训,迟有些心虚的咧咧嘴,主动向一侧避开,尽可能离焕和金雕都远一些。

晋侯宫内,苍金被带入正殿,头不敢抬,匍匐在地行大礼。

“商人苍金,拜见君上!”

“起。”

林珩的声音传来,苍金过于紧张,手脚有些不听使唤。

他素来八面玲珑,能言善道,少见这般拘谨。

全因林珩的气势太过骇人。

明明是未及冠的少年,也不见疾言厉色,偏让苍金手足无措,仿佛面对一头凶兽,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苍金,你是齐人?”

“回君上,仆先祖世居绍国,曾官至农令。绍伯有罪,被除国,先祖受到牵连,家灭,携族人迁入齐国,行商活命。”

“苍氏?”

“祖封仓地,取仓廪之仓。后流落他国,无颜承氏,遂改为青色之苍,以隐先祖。”苍金实话实说,没有任何隐瞒。

“你有秘信?”林珩继续问道。

“仆一族擅长驯鸟,在城内截获信鸟,得秘信七。”苍金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叠绢。

绢大小不一,展开共有六张。加上林珩面前的,正好是七封秘信。

“君上请观。”苍金躬身驱向前,手臂高高举起,双手擎过头顶。

马塘守在林珩身侧,得林珩示意,上前取过秘信,逐一在案上铺开。

绢上多为楚文,仅有一封是魏国文字。上面的内容大多简短,部分隐含暗语。有一封行文仓促,内容却格外重要。

“魏得晋弩,未送国内,恐有异心。”

短短十二个字,藏匿刀光剑影,可谓触目惊心。

“此信从何而来?”林珩提起这张绢,询问道。

苍金抬头看过来,认出绢上的文字,回想后答道:“城内有商,暗中放飞信鸟。此信实是今日所获。”

“今日截获,其人应还在城内。”林珩沉吟道。

“君上,仆带人去城内搜捕。”马塘主动请缨。

“暂且不急。”林珩没有着急抓人,而是看向苍金话锋一转,“尔在齐国,可知长平城和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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