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97)

越侯突遭变故,松阳君和钟离君虎视眈眈,公子煜在上京为质多年,在国内的根基不及两位叔父,本该有一场腥风血雨。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

“婚盟。”

向避睁开双眼,精准把握住关键。

越晋婚盟。

公子煜与晋侯联姻,史无前例。此举看似荒唐,却能够精准破局,真正使他立于不败之地。

“大争之世。”向避发出一声长叹,庆幸于之前的选择。

逢此世,抱残守缺不可取,势必要破旧制。锐意进取方能为霸道之治。

门客看清他的神情变化,中途想要开口,话到嘴边有所顾忌,终未能出声。

车奴不断挥动缰绳,马车脱离拥挤的街道,进入氏族聚居的城东。

视野豁然开阔,车行速度随之加快。

距离府邸不远,迎面驰来几匹快马。马背上是三名侍人,观方向是自令尹家中行出,正将赶回宫内。

彼此擦身而过,侍人在马上侧目,短暂锁定驾车的车奴,其后收回视线,打马飞奔而去。

三人抵达越侯宫,在宫门前下马,脚步匆匆去往正殿。

不料扑了个空。

楚煜不在殿内,案上堆放处理未完的奏疏。

“君上病发,公子在后殿。”

“君上又发作了?”

“医在诊治。如非十万火急,稍后再去复命。”

斟酌一番,侍人退出殿外,在廊下等待楚煜归来。

越侯养病的寝殿内,几只药炉并排摆放,药奴守在炉旁,时刻关注炉火,小心熬煮汤药。

殿内气氛凝重,侍婢小心翼翼,行动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楚煜守在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越侯,眸底凝结冰霜。长袖遮挡下,指尖印入掌心,留下暗红的痕迹。

“如何?”

“君上病情反复发作,本次来势汹汹,怕是……”三名医诊出同样结论,心中惴惴,都是欲言又止。

“晋国带回的药也无用?”

“不瞒公子,君上伤未愈又中剧毒,根基损毁,用再好的药也无济于事。”越侯时日无多,注定药石无医。医不敢隐瞒,唯有实话实说。

“君上何时能醒?”楚煜没有动怒,凝视面如金纸的越侯,声音低沉。

“先用药,再配合施针,少则一炷香,多则半个时辰。”一名医说道。

说话间,汤药已经熬好。

一名药奴躬身上前,手中捧着一盏药。药汁浓稠,色泽乌黑,飘散出浓烈的味道,未入口已能尝到苦涩。

药盏呈至榻前,一名医拿出喂药专用的汤匙,向楚煜告罪一声,熟练掰开越侯的下巴,将汤药送入他的口中。

另两人取出金针,快速为越侯施针。

整个过程中,楚煜始终守在病榻旁,好似化作一尊雕像,如玉华美,却也似玉石一般没有温度。

最后一针扎下,医仍不敢放松,时刻紧盯越侯变化。心中默算时间,利落取下金针,小心退后半步。

比医预期的更快,金针取下不久,越侯的脸色开始转好,他手指微动,缓慢睁开双眼。

起初目光混沌,数息后方才聚焦,锁定榻边的楚煜。

“父君。”见越侯抬起手,楚煜倾身弯腰,“您要说什么?”

“枕……下……”越侯张开嘴,声音低不可闻,更多是靠嘴型分辨。

依照他的指点,楚煜从枕下取出两张绢,上面的字迹有些凌乱,内容却十分清楚,并盖有国印和越侯的私印。

“我时日无多,正夫人殉,随葬。”越侯积攒少许力量,发出几声气音,手指微微颤抖,指着楚煜手里的绢,“国太夫人,鸩杀。”

最后一个字出口,越侯的手就要落下,被楚煜及时握住。

“父君,我来做。”

“不,从我旨,我命妻殉,杀母。”越侯用尽力气,却无法攥紧楚煜的手指,只能虚虚握住,“日前,奏请上京,册封。”

他的话断断续续,楚煜却听得分明。

“父君……”

“听命。”

楚煜垂下头,冠缨滑过双肩,末端缠绕的彩宝坠落,红得刺目。

他攥紧越侯的手,原本宽厚的大掌异常枯瘦,堪比耄耋老人。饱受伤毒折磨,高大的身躯日渐衰弱,变得瘦骨嶙峋。

“阿煜,听话。”越侯的声音变得清晰,好似回光返照,他忽然有了力气。

楚煜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涌动暗潮,殷红爬上眼尾,似一头年幼的於菟正要失去庇护。

“听话。”越侯重复两个字,抬手覆上楚煜的肩膀,“送你去上京,我一直后悔,为何不抗旨。唯一能为你做的,听话。”

“遵旨。”

楚煜双膝触地,弯腰伏在越侯腿上。长发披在身后,覆盖绣金的暗红,似水波流淌,浮动暗色光泽。

越侯轻轻拍着他,抬眼看向守在殿内的侍人。

“送国太夫人。”

五个字落地,声音沙哑,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侍人躬身领命,维持着弯腰的姿势退出大殿。他侍奉越侯多年,深知国君性情,下定决心动手,就不会迟至明日。

“来人,和我走。”

来至大殿外,侍人带上两名壮妇,亲自捧着药盏去往关押国太夫人的暗室。

守门的宫奴匍匐在地,起身后快速打开门锁。

阳光投入室内,短暂驱散黑暗。

细小的灰尘在光中旋舞,徐徐盘旋上升。

国太夫人蜷缩在角落,鬓发散乱,形容枯槁。她被楚煜派人灌下毒药,虽然未死,剧痛如影随形,每日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侍人跨过门槛,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壮妇立刻上前抓住她,将她拖到光下。

“君上有旨,送国太夫人上路。”侍人背光而立,居高临下俯视国太夫人。他的眼角挤出沟壑,眼珠不是纯粹的黑,在光下泛起茶色。

国太夫人惊骇欲绝,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壮妇牢牢控制住她,侍人掰开她的下巴,将整碗药灌入她的嘴里,一滴不落。

毒药入腹,喉咙和胃中犹如火烧。

壮妇松开手,国太夫人跌落在地,双手抓挠喉咙,眼球爬满血丝,模样痛苦不堪。

侍人冷冷地看着她,直至她的口鼻流出鲜血,才开口道:“谋害君上本该车裂,君上终究仁慈。”

国太夫人五感渐失,她听不清侍人的声音,在痛苦中蜷缩起身体。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记起的不是宫廷,不是家族,也不是三个儿子,而是少女时,她院落里的那只秋千。

她站在秋千上,身后有婢女推动。

迎着风,她似一只鸟越飞越高,几能触碰天空。那一片蔚蓝的自由,仿佛唾手可得。

国太夫人伸出手,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手指抓空的一瞬间,记忆支离破碎。一切回归现实,她的双眼失去光亮,终至一片灰暗。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国太夫人气绝身亡,尸身封入棺椁,当日送出宫外。

身为国君之母,却因毒害国君被鸩杀,她的牌位不入宗庙,不能随葬君陵。兼梁氏被族诛,也无法葬入家族墓地。越侯提前做好安排,另择地造墓归葬,不使她暴尸荒野。

造墓章程遵循礼制,由专人记录在册,事后皆能查阅。

越侯行事滴水不漏,哪怕有人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也很难挑出错来。

在棺椁运送出宫时,松阳君和钟离君提前得知消息,轻车简从守在城门处。

两人一身素服,都未戴冠。

见棺椁出现,两人先后走下车,徒步送国太夫人入葬。

罪人入墓不行祭祀,也无牛羊殉葬。随葬品只有陶器,数量稀少,填不满半座随葬坑。

见此一幕,钟离君召来马车,奴隶掀开蒙布,从车上抬下两只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铜铸玉雕的葬器,每件都是价值连城。

侍人站在墓门前,没有出面阻拦,而是利落地让开,任由奴隶抬起木箱送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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