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252)

“蛮人逐之不尽,每每袭扰村庄,一度焚烧边城。都城发兵就立刻作鸟兽散,很难觅其踪影。”

在前往炉城的途中,林珩想起读过的史书,和田齐谈起旧事。

事情发生在百年前,田齐虽未亲身经历,却常听父亲和兄长谈起,可谓耳熟能详。

“蛮乱持续太久,宗室氏族皆不能镇压。非是军队不敌,实因彼此防备甚至互扯后腿,导致蛮部屡屡逃脱。”

回忆父兄的教导,田齐不由得咬牙切齿。

“当时庄公在位,坚持亲自出兵剿灭蛮部,趁机收回军权。蜀人苦蛮日久,宗室氏族不能反对,否则必被国人唾弃。”

说到这里,田齐突然发出慨叹,蜀庄公雄才大略,擅长把握良机,奈何天不假年,不及而立便染上重病,壮志未酬死于回师途中。

“庄公未染病,必当收回军权,蜀不至于此,信平君之辈断不会有可乘之机。”田齐愤愤道。

林珩挑了下眉,对田齐所言不置可否。

蜀庄公颇具雄心,也懂得把握时机,给他数年时间,或许真能收拢军权。然而现实是他病故,一切只能存在于假设。

不过,他死在回师途中,时间实在太过凑巧。

解决了蛮人隐患,不会使国内动荡。继承人年幼,坐稳君位需要扶持,自然无法逼迫宗室和氏族交出军权。

太过于凑巧,就未必是巧合。

“阿齐,史书上载蜀庄公是遇瘴疠染病,随扈甲士、侍人乃至宫奴皆有病亡,宗室和氏族却安然无恙。你不觉得奇怪吗?”林珩眺望远处,在黑暗中捕捉山形轮廓。目光并未转向田齐,只有声音流入他耳。

田齐表情微变,短暂发出一声苦笑:“何曾没有,只是已盖棺定论。”

“既知有异,理应查出究竟,使真相大白于天下。”林珩的声音不见起伏,却饱含撼动人心的力量,“水落石出,即是弑君大罪。”

“弑君大罪。”认真咀嚼这四个字,田齐似有所悟,表情渐生变化。

弑君非家仇,比同国仇。此恨不绝,百世犹可报。

正因如此,蔡侯吞金而亡,上京就变得风声鹤唳,蔡使入城,天子选择避而不见。若不能给出真凭实据,证明蔡侯之死和上京无关,哪怕是天下共主也难以交代。

这种情况下,蔡欢做得出格些,世人不会予以指摘。

在田齐身上同理。

“信平君谋逆,不容其脱罪,必当杀之。依附他的氏族若要倒戈,你容是不容?”林珩话锋一转,在黑暗中看向田齐,“不想容该如何处置?灭家诛族总要有理由,是也不是?”

战车缓慢前行,车轮压过地面,碾碎石子土块,崩裂声不绝于耳。

骑士从车旁行过,手中的火把跳跃橘红。

火光落在林珩肩上,他背光而立,淡红的唇角勾起,双眸黝黑,似暗渊深不见底。

领会林珩话中深意,田齐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攥住拳头。一股情绪充斥胸膛,犹如滚水沸腾。

看到他的模样,斗圩和斗墙相顾一眼,都不敢发出声音,眼底闪过担忧。

“阿齐,此战后,你将为一国之君。欲要丰岁太平,需当断则断,铲除一切阻碍。”林珩再次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流淌,告诫田齐认清现实,“根既腐朽,剪枝无用。理应连根拔除,再培新芽。”

晋国勋旧树大根深,也不妨碍新氏族崛起。

经历过信平君谋逆,倒向他的氏族有一个算一个,杀之不冤。

以林珩的性格,必要杀个血流成河,彻底杜绝隐患。换成田齐,他只能建议,不能越俎代庖。具体如何做,需要田齐自己选择。

“阿齐,我不能一直推着你,前方的路要你自己去走。”林珩语重心长,希望田齐能真正明白。

“我清楚。”田齐抛开所有顾忌,借火光看向林珩,郑重道,“君侯放心,我定会牢记父辈教训,绝不会心慈手软。”

“善。”林珩微微一笑,对田齐颔首,旋即将目光投向远处。

前方即是山谷出口,夹在绝壁之间,数百年前曾是水道,地面堆积大量破碎的贝壳和鱼骨。

一侧绝壁有奇木探出,树干崎岖,树冠像张开的巨伞,顽强撑在半空中。

数骑出现在绝壁下,马上骑士身着黑甲,背负短矛,强弩挂在鞍下,手中举着明亮的火把,正是先一步探路的黑骑。

玄车行近山谷出口,费廉打马上前,向林珩叠手道:“君上,出山谷不远即是炉城。城门大开,城内不见火光,甚是奇怪。”

闻言,林珩转头看向田齐,问道:“阿齐,炉城县大夫是谁?”

“炉城贫瘠,土地没有出产,人口逐年减少,氏族不愿就任,城中早就没有县大夫。”田齐苦笑着道出实情。

蜀国初立时,炉城赫赫有名,城外还有蛮人头颅垒起的京观。

数百年岁月沧桑,流经该地的河流改道,国人庶人大批迁走,城郊乡邑被废弃,城内也变得空旷,昔日的雄城变成一片不毛之地。

当初林珩提出要炉城,田齐就曾说明该地情况,希望林珩能换一座城。

只是林珩没有点头。

“城内无人?”林珩总结道。

“应该如此。”田齐点头。即便之前有,此时应已跑走,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不必担心埋伏,林珩下令全军加速。

“速行!”

命令传达下去,战车提速,骑士扬鞭,步甲加快脚步。军仆赶着大车缀在甲士身后,车辆分成两列,两两并驾齐驱,陆续冲出山谷。

山谷外峰峦叠嶂,植被繁茂。

古老的城池座落在崇山峻岭之间,一侧临近悬崖峭壁,足见造城人的巧思。

城门外有隆起的土堆,远望像是祭台,近看才发现土下掩埋大量头骨,有的还带着箭簇,应为数百年前垒起的京观。

战车抵达城下,林珩举目望去,果然如骑士所言,城内静悄悄,不见一点火光。

这座城没有县大夫,也无甲士驻守,甚至找不到一个城民。

“不入城,在城外扎营。”

“诺。”

谨慎起见,大军停在城外,清理杂草扎下营盘。

林珩和田齐走下战车,另有一人被从后车带下。该人身着蜀国长袍,头戴高冠,面容有些憔悴,分明是出使晋国的花颜。

在出征之前,花颜被从暗牢带出,随军前往西南。

经历过牢狱之灾,他变得十分沉默,时刻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他手写的血书传遍西南。无论他愿与不愿,在旁人眼中他已投向公子齐,与信平君乃至家族割席。

看到花颜,田齐冷哼一声,如往日一般对他不理不睬。

斗圩和斗墙迈步上前,前者拉住田齐的衣袖,提醒道:“公子,花氏当诛,花颜尚能用。”

田齐侧头冷睨花颜,想到林珩之前的提点,到底压下情绪,对花颜道:“花大夫,且近一步。”

数日以来,田齐第一次对他开口,花颜受宠若惊,忙不迭迈步上前:“公子有何吩咐?”

“入颍州时,我要大兄安好。”田齐凝视花颜,沉声道,“我知花氏在宫内有人手,我要你将这番话原封不动传给花巨。若能做到,我不会对花氏斩尽杀绝。”

“公子,需借我人手。”花颜知晓自己的处境,没有讨价还价,直接承认他有办法联系花氏。

“可。”田齐点头,随后加重声音,“如果办不到,亦或是阳奉阴违,我入颍州之日,就是花氏族灭之时!”

“公子放心,颜一定办到。”花颜脸色发白,看着面前的田齐,仿佛看到晋侯的影子。想到晋侯的种种手段,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无论如何要把事情办好,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当夜,大军在炉城外扎营,营盘的火光绵延数里。

连续数日行军,人困马乏,不多时帐篷里就响起鼾声。除了巡营的甲士和照顾牛马的军仆,营地内不见任何走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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