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272)

老人们无法上战场,只能将希望寄托儿孙。各自返回家中,见到正在擦拭兵器的亲人,当面殷殷叮嘱,一定要英勇杀敌,绝不能畏惧不前。

“父亲放心。”

“我定要斩敌首,立功得爵!”

受到征召的国人和庶人准备妥当,各自背起皮甲和武器,大规模向县城聚集。他们中的多数都是徒步,仅有少数人有马,行速依旧不慢。

离县城较远的村庄,众人从家中出发,走到中途太阳西落,不能露宿在荒郊野岭,只能打起火把夜间赶路。

所幸夜行的人不在少数,火光聚集到一起,明光驱散暗色,使得野兽不敢靠近,在远处游荡许久,寻不到攻击的机会,只能悻悻离开。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不同县内。

国人和庶人大量聚集,由各县县大夫或主簿带领,从四面八方涌向肃州,犹如河流汇聚入海。

晋人大规模行动,俨然是为国战准备。

各国探子闻风而动,大多伪装成商旅,千方百计潜入肃州城刺探,再将情报送回国内。

其中以齐国商人最为活跃。

这一日,苍金的马车穿过长街,途经商坊,远远望见苍保和苍化。

“父亲,仲父。”

听到苍金的声音,苍保和苍化一起转过头,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甲士,后者正反扭住几名商人,强行将其拖出商坊。

猜出是在抓捕探子,苍金果断收回脚步,命车奴继续前行。

马车离开商坊,一路驶向晋侯宫。

苍金是奉召前来,在宫门前下车,向甲士出示官印。

不远处停有一排马车,苍金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发现其中一辆十分特别,观形制分明是来自上京。

苍金目光微闪,遇侍人在门前等候,当即收回视线,迈步踏上宫道。

正殿内,林珩高踞上首,晋国九卿分坐两班。

介卿刁完立在大殿中央,捧出天子诏书,却不见晋侯起身,两旁氏族也是纹丝不动。

他的心猛然一跳,额头冒出冷汗。

“晋侯,请奉诏。”刁完硬着头皮开口。

殿内许久无声,众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刁完汗如雨下,想起刁泰在晋国的遭遇,禁不住牙齿打颤。

看到他的表情,林珩发出一声轻笑,身体微微前倾,单手支着下巴,开口道:“天子有何旨意,介卿无妨直言。”

声音入耳,刁完抬眼望向上首,旒珠遮挡下,看不清晋侯的眉眼,只能看到他嘴角的笑,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冰冷。

万般无奈,刁完只能展开诏书当殿宣读。

此举不合礼仪,殿内却无人在意。

随着诏书内容落地,氏族的目光锁定刁完,眼中杀气腾腾,压力如有实质。

汗水模糊视线,他无法再读下去。双手攥紧竹简,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责晋无礼,囚押楚使?”林珩的声音传来,隔着半座大殿,竟有几分缥缈。

刁完忐忑难安,声音哽在喉咙里。

眼见林珩站起身,一步一步迈下台阶,他双腿开始发抖,几乎要站不稳。

衮服刺绣金纹,玄鸟振翅欲飞。

流淌的金辉绚烂夺目,似利刃刺伤双眼。

一阵衣袂摩擦声,林珩停在刁完面前,袖摆轻振,如夜色弥漫。

他抬起手,掌心翻转,袖摆压上手腕内侧,上面的刺绣栩栩如生,工艺精妙绝伦。

刁完无心赞赏匠人的手艺,他愣愣地看着这只手,想到林珩的霸道铁血、杀伐果断,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他没有片刻迟疑,双手奉上诏书,哪怕此举极不合礼仪。

但观天子所为,实无立场指责晋侯。

林珩展开诏书,迅速浏览全部内容,怒极反笑,单手提着诏书返回宝座,对九卿道:“天子斥晋无礼,言女公子乐拒楚项,言辞不妥,多有挑衅。责我国囚楚使,命寡人向楚赔罪。”

“岂有此理!”

听完全部内容,群臣怒不可遏。

饶是沉稳的雍楹,此时也怫然不悦,对天子的偏袒愤怒不已。

“楚无礼在先,岂能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

“斥女公子言辞不妥,怎不言公子项行事无状,蔑视晋国!”

“囚楚使,哪来的楚使?”智渊看向脸色发白的刁完,目光阴沉,“楚从未遣使,只派甲士递送国书,人现在肃州,介卿可要亲自看一看?”

“楚恣肆狂妄,蔑我晋国,杀君上派遣之人,更纵兵焚我国边塞。天子不问其罪,反偏听偏信,责问我国国君,何其昏聩!”雍楹直言不讳,言词犀利,比雍檀更胜一筹。

刁完再也承受不住压力,脸色一片惨白。

他崩溃地伏身在地,颤抖着声音说道:“仆只听命行事,对君侯绝无不敬,望君侯不罪!”

他知晓此行凶险,但不得不来。

刁泰在狱中自戕,死前留下血书,言执政害他,彻底得罪了执政。天子与执政有嫌隙,却无意反目。刁氏夹在中间,日子愈发难熬。

这次楚国上告晋国,天子不经详查,直接下旨申斥,势必惹恼晋国。满朝文武都知此行九死一生,礼令更是托病,苦差事最终落到刁氏头上。

刁完继任介卿,被赶鸭子上架。

他事前已做好准备,只是万万没想到,天子诏书竟然更改,措词更加严厉。一旦晋侯动怒,他定是有来无回。

或许这就是目的。

电光火石间,刁完如醍醐灌顶,意识到自己早沦为牺牲品,从踏出上京的一刻就被视为死人。

他不想死!

“君侯,君上,仆愿效忠君上,唯求君上开恩!”刁完已顾不得许多,他宁愿舍弃颜面,也不想沦为别人手中的棋子,“仆离上京时,诏书内容分明不是这样,有人要害仆,不,是激怒君上,要害晋!”

刁完过于紧张,话说得颠三倒四,好在要点说清。

“诏书内容被篡改?”林珩挑了下眉,“莫非天子没有斥责寡人,没有问责晋国?”

刁完张了张嘴,没有办法否认,当场无言以对。

“既然如此,改动与否有何紧要?”林珩语气平和,看似漫不经心,眼底的煞气未见减轻,反而愈发浓重。

“君上……”刁完陷入绝望,只觉得再无生路。

不承想峰回路转,林珩再度开口,给了他一线生机:“晋楚之事不能听一家之言。寡人亲笔奏疏,由你呈交天子。再有这份诏书,”林珩指了指手边的诏书,“既言被篡改,你就一并带回上京,交给天子过目。”

绝处逢生,刁完全身发软,强撑着应诺,几乎是被侍人搀扶出大殿。

待他离开后,林珩扫视群臣,点了点桌面,道:“以诸卿之见,天子意欲何为?”

不查不问,偏听偏信,公然偏袒。

天子固然心胸狭隘,也不会做得这般明显,分明是另有所图。

殿内沉默片刻,鹿敏先众人开口:“君上,臣以为上京恶晋,未必就喜楚。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观其行,是为激怒君上,使战无可避。”

“上京忌惮大诸侯,晋伐楚,大国相争正合其意。”费毅接言道。

“天子封君上侯伯,今却责晋不义,料是想借机收回册封。”智渊缓缓开口,道出更多可能。

九卿陆续出言,推断大同小异,上京乐见晋楚开战,天子下诏专为拱火,推波助澜。

林珩与几人想法一致,天子表面偏袒楚国,实质是想要坐山观虎斗。公子项未必不知此事,仍选择上疏,八成是想借上京占据“大义”。

“国战,大义。”

林珩反复咀嚼四个字,嘴角微翘,陡然间变得兴奋。

既然如此,他就碾碎上京的大义,让天子亲眼见证,何为真正的大争之世!

第一百八十五章

楚国,纪州城。

晨光熹微,城头火把犹未灭,城内已响起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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