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302)

“积弊太久,唯变能生。只可惜……”林珩话说到一半,中途戛然而止。他微微眯起双眼,摇了摇头。

大国氏族之强,甚过小国国君。

四方诸侯之中,楚国氏族最为独特。他们的权力几乎不受控制,能真正做到和国君分庭抗礼。

这种政治生态极其矛盾。

一方面,楚国氏族捍卫了国家强盛,使楚国数百年雄踞南境;另一方面,无法向心的强权足以动摇楚国根基,使国君的统治摇摇欲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林珩点在与晋国相邻的几座边城,总结道,“看似坚不可摧,往往只需破碎一点,就将分崩离析。”

从最开始,林珩就没打算放过楚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晋国要东出,楚国横在路上,是不折不扣的拦路虎。

他发举国之兵,本意一战毕其功。真正短兵相接,却发现太过想当然。

“不能一战灭国,便要徐徐图之。”

楚不同于郑。

这般庞然大物,一口气吞不下,唯有层层递进。直至有十成的把握,发兵攻破纪州城。

林珩侃侃而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这么做相当冒险,楚煜或许会忌惮他的强势,使两国同盟出现裂痕。

所幸糟糕的情况并非发生。

灭楚是越室毕生所愿,楚煜不会例外。看出林珩的野心,他非但不视为威胁,反而心生雀跃。

愉悦的情绪持续攀升,眼尾染上妃色,更添一抹风情。

“君侯之意,与我不谋而合。”

林珩侧头看向他,撞上含笑的双眼,目光微顿,很快又恢复自然。

变化发生在瞬间,快得超乎想象。

楚煜仍捕捉到全部,没有错过一丝一毫。

他笑容更盛,微微倾身,声音流淌过林珩耳畔,伴随着轻盈的呼吸声,似羽毛拂过,有些痒,却格外的醉人。

“此番,我与君侯是否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

林珩挑了下眉,忽然转过身,两指捏住楚煜的下巴,强使他靠得更近。

目光相触,呼吸交融,能清晰感知到彼此的温度。

“越君能否猜出,寡人此刻在想些什么?”

漆黑的瞳孔犹如深渊,幽暗无底,却能清晰映出对方的面孔。

楚煜凝视林珩许久,没有半点挣脱之意,反而顺着下巴上的力道贴近,殷红的唇印上林珩的嘴角,一触即离。

“方才君侯何思,我不能解。这一刻,我倒能猜出几分。”楚煜笑意盈盈,食指轻点下唇,眸光潋滟,勾魂摄魄。

“哦?”林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没有起伏,窥不出丝毫情绪。

不待楚煜再次开口,他忽然扣住楚煜的脖颈,拇指擦过右耳上的玉玦,侧首封住了他的声音。

霸道,蛮横,没有半分怜惜,如同猛兽在撕咬猎物。

刺痛突如其来,一道殷红沿着嘴角滑落,蜿蜒过白皙的下巴,滑入刺绣金纹的衣领。

楚煜似被定住,短暂没有反应。片刻后反客为主,凶狠不亚于对方。

突然间,木架被撞倒,发出一声钝响。

舆图覆盖地面,玄色与绯红交缠其上,金辉相映,玉饰飞散。

丝绦不知何时被扯断,玉带交叠,彩宝滚动,蹦跳几下嵌入暗影。

长发如瀑布流淌,铺展于图上,比墨色更浓。

马桂和马塘守在帐外,听到帐内传出的声响,始终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两尊木雕泥塑。

楚煜的内侍同在帐外,也是垂手默立,神情不见丝毫变化,一举一动和两人如出一辙。

大雨如注,冷风刺骨。

暴雨笼罩野地全境,河流水位猛涨,大大小小的沟壑被填满,包围矗立在荒野中的四座营盘。

楚军大营内,楚项坐在屏风前,手边摆着贾吉带回的国书。

灯光下,他神情冷峻,眼帘微垂,遮去几要溢出的戾气。

“五十城,边界百里,胃口倒是不小。”

多名楚国氏族坐在他对面,以令尹贾吉为首,获悉国书内容,皆是面色阴沉,怒火中烧。

“晋侯欺人太甚!”

“五十城,竟也敢提。”

“还要向越国谈和?”

“岂有此理!”

“休想!”

正如越国氏族不愿与楚休战,楚国氏族想到要向越国低头,无不火冒三丈,完全不能接受。

“继续战!”

“齐国怯懦,楚人从不畏战。”

“晋侯侥幸灭郑,便盛气凌人,忘乎所以。楚人何曾这般受辱?”楚国刑令愤然道。他不能接受晋侯的条件,更不愿向越国求和。

氏族们愤愤不平,楚项始终一言不发。

愤慨的声音充斥在大帐内,他充耳不闻,而是压低目光凝视竹简上的文字,似要透过遒劲的笔墨看清运笔之人。

晋侯,侯伯。

林珩!

他猛然攥紧右手,握拳击向桌面。

砰地一声,吵嚷戛然而止。

“事已至此,争论毫无意义。”楚项抬起头,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数日鏖战,局势如何,诸君心知肚明。齐国一心休战,晋侯咄咄逼人,越与楚不死不休,再战于楚不利。”

帐内陷入长久沉默。

楚项分析透彻,话中有理有据。

众人十分明白,继续打下去,楚国毫无胜算,只是仍不甘心。

不甘心退让,尤其是向宿敌低头。

自楚共公问鼎于天子,楚国雄霸南境,数百年来傲视群雄。何曾如今日这般受辱,近乎被逼入绝境。

“君上,晋侯野心勃勃,臣恐今此退让,遗祸无穷。”贾吉道出心中担忧。

楚国疆域广阔,吞并的邻国不下十数。五十城不是拿不出来,而是必须考虑割让的后果。

“我知。”

林珩和楚煜能想到的方面,楚项同样不会忽略。但他别无选择,权衡利弊,必须先从战场脱身,方能再论以后。

“局面对我国不利,但我军并未真正落败,不必轻易退让。况晋侯条件太过苛刻,就算齐人一心求和,也不会点头答应。”楚项单手覆上竹简,沉声道。

听闻此言,氏族们低声议论,接连点头。

“晋侯虽言再战,未必不是虚张声势。”楚项继续道,“数日交锋,将士以命换名。晋军偶占上风,损失同样不小。继续打下去,晋又能撑多久?西境诸侯当真一条心?”

“君上所言甚是。”鹄离出言附和。

其余氏族也纷纷点头。

“晋侯既然要谈,那就好好地谈上一谈。天明派人过营,告知晋侯,寡人知其意,邀其军前一会。”

楚项合拢竹简,挺直脊背,一字一句缓慢出口。身后的屏风上,一头睚眦足踏血河,凶横狰狞,似要择人而噬。

第二百零六章

天公作美。

清晨时分,云销雨霁。

持续数日的雨水告一段落,乌云飞散,湛蓝晴空一碧如洗。

风变得更冷,呼啸刮过旷野,薄冰铺上水面,自河畔向河心延伸。站在河畔向下望,相隔透明的冰层,水流奔腾不息。

冰层未合拢处,时而能见鱼群出没,飞溅起大片水花,跳跃蓬勃的生命力。

野河西岸的废墟内,残垣断壁披挂白霜,远远望去,浮动大片晶莹。

野河东岸,大军几度交锋的战场上,随处可见断裂的弓刀。淤泥踩踏后冻结,坑底遍布冻结的血痕。

四座营盘散落在战场两端,两两互为犄角,与敌方日夜对峙。

营地壁垒森严,数米高的瞭望楼拔地而起。甲士轮换登高,时刻警惕营外,不敢有片刻懈怠。

营门前高挂免战牌。

风过掀动木牌,背面频繁敲打门柱,发出刺耳的响声。

守门的军仆正要轮换,忽闻一阵鼓声。

众人仰头望去,就见瞭望楼顶挥动旗帜,旗杆遥指前方,预告营外来人。

军仆立刻行动起来,彼此间配合默契,分出一人向营内禀报,其余人抄起长矛和刀盾迅速各就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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