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332)

目送队伍行远,甲士们难免心生好奇,停在路边小声议论。

“内史,越甲,想是宫内有命。”

“深夜召唤定有要事。”

“君上在上京,莫非关系天子?”

“或许。”

“也或有战事。”

“天下诸侯勤王,胡人以为边境空虚,聚众扰边也有可能。”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甲长观一眼天色,打断甲士的谈话,沉声道:“具体发生何事,迟早都能知晓。时间不早,正事要紧。”

“诺。”

甲士牢记职责,立刻停止议论,列队沿着长街行进,继续巡逻城内。

彼时,缪良一行人来到晋侯宫,在宫门前下车。

守门的甲士查验过铜牌,侧身让行。

三名老人未着甲胄,身上是越人长袍。三人腰束宽带,腰间佩一把短剑,都是晋国锻造的铁器。

几人进入宫门,脚步匆匆穿过宫道,转眼来至南殿。

大殿内灯光明亮,十余盏铜灯摇曳橘红,并有拳头大的夜明珠浮现白光,光辉相映,架成虹桥,照亮殿内装饰,愈显美轮美奂。

侍人守在殿前,见到登上台阶的四人,立即俯身行礼。

缪良抬手示意对方起身,随即整理衣冠,先一步往殿内复命。

三名老人等候在门前,直至殿内相召,才先后跨过殿门。

夜色正浓,寒风凛冽。

殿内点燃铜炉,热气充盈,并有暖香飘散,丝丝缕缕萦绕在鼻端。

地面铺设青石,表面浮现冷色,光可鉴人。

老人们垂首前行,越过数道圆柱,距台阶五步停下,相继叠手行礼。

“参见国太夫人。”

“起。”

声音从上首传来,略有些沙哑,能听出压抑的怒火。

老人们起身望去,只见漆金屏风光辉耀眼,国太夫人坐在屏风前,手中握着一卷竹简,面带沉怒,目凝霜雪。

“召尔等前来只为一事。”国太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落向阶下,一字一句道,“杀一人。”

老人们不作犹豫,异口同声道:“国太夫人吩咐,仆等惟命是听。”

“废王。”两个字出口,国太夫人站起身,提步走下台阶,来到三人面前,缓慢抬起右臂,将一把短剑递到老人面前,“杀了他,用这把剑割下他的头,断他的手脚!”

短剑通体赤金,剑鞘分两面,一面铸有於菟,另一面则是玄鸟。

当年晋越定下婚盟,这把剑是晋烈公下令铸造,随聘礼送到越国,国太夫人爱不释手,一直带在身边。

废王?

为首的老人双手接过短剑,面带凝重,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王子肥谋乱,诸侯勤王,逆贼皆死。执政族灭,其子死前揭露当年事。”国太夫人咬牙切齿,字里行间充满杀机,“先王在飨宴下毒,烈公不慎饮下毒酒,身体日渐衰弱,才会壮年而薨。越灵公亦被其所害。”

什么?!

三名老人早有猜测,做好心理准备,此时仍不免现出惊色。

“废王子承父志,派人刺杀君侯,只是未能得逞。越康公冬猎遇刺也是他所为。恶事被揭穿,证据确凿,他无从狡辩。然刑不上天子,遂使其禅让,逐出上京流亡。”

说明事情经过,国太夫人话锋一转:“父子相承,视诸侯为敌,阴谋痛下下手。如今真相大白,自然也该父债子偿。”

“斩其首,断其手足,使魂不登天,魄不入地,生死皆流亡世间,百年,千年,万年!”

国太夫人双眼泛红,但无一滴眼泪。早在晋烈公逝去时,她便不再流泪。

而今,她也只有一个念头:杀!

以血还血,血债血偿!

害死她的丈夫,害死她的亲人,还要谋害她的血脉,必须付出代价!

“刑不上天子,天下共主不能刀斧加身,废王却不在此列。”她看向面前的三名老人,沉声道,“尔等随我入晋,向来忠心耿耿。事交于尔等,能为否?”

三名老人毫不犹豫,当场立下誓言:“仆倾尽所能,必不负使命!”

“好。”国太夫人颔首,将一枚印章递给三人,“带上此物去武器坊,可以调拨铁器。点齐人手,天明便出发。”

“诺。”一名老人手捧短剑,他右侧的同袍捧过印章。

国太夫人又向缪良示意,由后者取来一张绢,上面是简单绘制的舆图,由她亲自执笔。

构图不算详细,仅有大致标注,重点在于几块王族封地。

“废王犯下众怒,流徙在外,诸侯国定不肯收留。他唯一能去的就是王族封地,还有姬伯创建之国。尔等务必要找到他,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诺!”三人正色领命,手捧短剑、印章和舆图退出南殿,迅速离宫返回军营,准备调拨人手领取兵器,天明就离开肃州。

寒风穿过城池,席卷王宫,流经廊下时,掀动成排的铜铃,震荡声不绝于耳。

大殿内却是一片寂静。

许久,衣袂摩擦声响起,国太夫人行至殿门前,双手推开门扉。霎时冷风灌入,鼓起她的衣袖,裙裾飞扬。

长发凌乱飘散,下一刻落回到肩后。

国太夫人迈出殿门,站在月光下,缪良追随在她身后,两旁的侍人迅速矮下身,匍匐行礼。

“那夜,不见月光。”国太夫人仰望夜空,低声自语。

无人知晓她话中所指,她也不需人知道。

伫立片刻,她忽然抬起右臂,翻转掌心,五指向内收拢,似要攥住月光。

“魂兮,血祭。”

她的声音发生改变,风中盛载她的恨意,飞出肃州城,掠过广阔的平原,袭向一辆狂奔的马车,车上正是仓惶逃命的废王。

“快,快!”

废王脸色发白,用还能活动的手臂撑起身体,一边催促车奴加速,一边探头向后望。

他身边早无护卫,两名良医也在中途失散,仅剩下一名车奴在身边,驾车带他逃命。

身后的骑兵穷追不舍,骑士以双腿控马,在马背上搭弓射箭。

破风声袭来,箭矢接二连三穿透车厢,一支擦过废王的脸颊,刺痛感蔓延,血线溢出伤口,染红他的下巴。

看到滴落的血珠,天子满心骇然,再不敢探头,直接趴到了车上。

追在车后的是两支队伍,左为越军,右为楚军。

两者甚至不屑于伪装,各自穿着半甲,携带标志性的武器。越人背负的长弓,楚人握在手中的铁矛都是天下仅有,独一无二。

“追上去!”楚人奋力扬鞭,誓要超过越人。

“速!”越人不甘示弱,各自挥动缰绳,无论马背如何颠簸,开弓的手始终稳如泰山。

与其说这是一场追杀,不如说是一场追猎。

前方的马车就是猎物,越人和楚人都想斩功。然而杀死目标不难,难的是如何胜过对手。

追袭到中途,前方又出现一支队伍。

马车上的天子瞳孔紧缩,以为来的是伏兵,登时万念俱灰。

不承想柳暗花明,来人打出王族旗帜,分明是分封在外的王室成员!

“快,冲过去!”绝处逢生,废王喜出望外,连声命车奴加速。

长时间高速奔跑,拉车的健马体力告罄,已是强弩之末。看似一步之遥,此时却犹如天堑。

废王急不可耐,车速却无法再提。眼见追兵将至,前方的队伍却没有迎上来,分明有所顾忌。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救命!”不想死在这里,他索性抛开体面,扯开嗓子求救。

前方的队伍听到求救声,终于开始移动。

越骑和楚骑看到这一幕,猜出对方有意救人,在马背上对视一眼,都没有停止追击,反而同时加快速度。

“矛!”

“开弓!”

军令如山。

他们的使命是杀死废王,事未成,绝不能半途而废。

“杀!”

无论来者是何身份,既要救人,索性一并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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