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331)

王子盛和王子岁对视一眼,前者面带急色,几次欲言又止,后者向他摇摇头,未如往日一般出谋划策,而是始终保持沉默,样子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对峙没有持续太久。

两人到底顾及场合,各自冷哼一声收回目光,迈步穿过宫门,并肩踏上宫道。

彼时,正殿内流淌礼乐声。

曲谱创自开国之初,沿袭上古之风,演奏时加入石器,使得旋律粗犷豪迈,不乏厚重。各国礼乐皆源于此,蔡国的巫乐也不例外。

礼乐声中,与宴宾客陆续落座。

依照宫宴惯例,待宾客聚齐天子才会露面。王子典却不敢托大,早早出现在大殿内,见林珩现身更走下台阶相迎,态度谦和,满面含笑。

“伯舅来了,吾甚喜。”王子典口称伯舅,闻言者都感惊讶。

四百年前,初代天子分封诸侯,制定礼法,称同姓诸侯为叔父,异姓诸侯为伯舅。

四百年过去,礼制渐坏,上京与诸侯互相猜忌,冲突频发。废王时强索质子,君臣间势同水火。

诸侯不朝,上京屡使阴谋手段,一朝事发,执政身死,废王流徙。

王子典登上王位,名为天子,实则手中无权。

诸侯在上京,他需仰赖诸侯;诸侯离开之后,他就要为贵族所制。

废王时的贵族不思进取,尸位素餐。经过一场宫变,贵族受到震慑,然本质不会改变。

百年的颓废,想要改头换面,绝非一朝一夕。即使各家决心锐意进取,诸侯也不会给他们机会。如单信、刁完,他们会先一步掌控权力,牢牢把握朝堂上的话语权。

王子典不如王子岁聪慧,但他长在宫廷,见多阴谋诡计,自然会趋利避害。处于劣势无法翻身,那就要懂得取舍,适时学会低头。

称林珩为伯舅合乎礼貌,又能表达尊敬。

识时务,且无可挑剔。

林珩凝视王子典,目光锐利,看得对方心头发慌,怀疑自己哪里做错,是否过犹不及。

就在他惴惴不安,额头冒出冷汗时,林珩展颜一笑,道:“陛下厚意,晋土守臣荣幸之至。”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衍生出不同的解释。

众人对这位新天子的观感存在分歧,但唯有一点相同,只要晋国不发生变故,四大诸侯没有全部衰弱,上京的颓势就无法扭转,迟早有一天荣光尽失,泯然于岁月。

问候林珩之后,王子典又与众人见礼,随后至台阶上落座。

宴会的席位安排有所调整,天子居首,四大诸侯分在左右,其下是各路诸侯。上京贵族席位最末,更在小诸侯下首。

对于这样的安排,贵族们的确不满,却识趣地没有开口,而是在侍人的引领下迅速落座。

“飨宴为奖有功,诸侯勤王立下大功,理应如此安排。”刁完入席,目光环视左右,不忘告诫同僚莫要在此时生事。

单信与他言语不同,话中的警告却一般无二:“尔等本有过,侯伯不罪是泼天之幸。如要得寸进尺,恐怕鬼神难救。”

两人投靠大诸侯已经不是秘密,上京众人受到提醒,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迅速摆正姿态。

王子盛和王子岁的席位在王座之下,不及四大诸侯,更在吴、魏等国之后。两人身为天子的兄弟,如此安排不能言过,却也暴露出王室衰弱。

王子盛落座,过程中不发一言。

王子岁坐在他右手边,目光扫视殿内,看清诸侯与贵族的区别,晋侯的话又一次浮现脑海,牢牢把控他的思绪。

开国分宗,另起太庙,成一方诸侯。

此前他心绪烦乱,未能理清晋侯的用意。如今仍存疑惑,想法却发生颠覆。

在与晋侯会面之前,他所想是辅佐王兄,做一名良臣;或是分封在外,为王族守土。

现如今,他想的却是开国,以诸侯之身列于群雄之间。正如当年的姬伯,国虽小,却能手握实权,盘踞一方。

思及此,王子岁握紧酒盏,抬眸看向在王座下举盏的林珩,心中有了决断,目光变得坚定。

他要离开上京,裂土开国!

飨宴当日,上京落下一场大雪。

六出纷飞,银毯覆地。

雪花纷纷扬扬,覆盖古老的城池。

千里之外,林珩派出的飞骑日夜兼程,中途跑废一匹战马,在夜半时分抵达肃州城下。

守城甲士听到叫门,举火把向下眺望,高声道:“来者何人,为何夜半叫门?”

骑士星夜驰骋,早就疲惫不堪。此时强打起精神,高举能证明身份的铜牌,沙哑着声音道:“君上书信,命交于国太夫人!”

火光照亮骑士手中的铜牌,上面的文字和花纹独具特色,出自晋国大匠之手,无法作假。

守军没有开启城门,而是从城头放下吊篮,将骑士拉上城墙。

少顷,两匹快马驰过城内,踏着夜色奔向晋侯宫,叫开了宫门。

来人入宫不久,安静的宫室传出人声,国太夫人居住的南殿亮起火光。

国太夫人本已就寝,却睡得并不安稳。正要命人掌灯,就听婢女来报,国君派人送回书信。

“君侯书信?”

国太夫人心生疑惑,立即披衣起身。发也来不及梳,绕过屏风来至前殿,就命人带骑士上殿。

“参见国太夫人。”骑士风尘仆仆,面有霜色。入殿后行大礼,解下背在身上的包裹,从中取出竹简。

缪良上前接过,送到国太夫人面前。

竹简展开,国太夫人一目十行,看到最后,怒意无法抑制,猛然攥紧手指。

“天子,废王!”

染着蔻丹的指甲扎入掌心,鲜血溢出,她却似感觉不到疼,被无尽的愤怒笼罩,目光嗜血。

动手之人已死,其子仍在。

血债理应血还,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何况废王继承父志,一点也不无辜。

“缪良。”

“仆在。”

“传我旨意,召甲兵。”

召甲兵?

缪良猛然抬起头,看清国太夫人的模样,不禁心中一凛。记忆中,国太夫人上次露出这般神情,还是在烈公薨时。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半三更,缪良驾车离宫,出现在城内一座军营。

该处军营位于城东与城北交界,驻扎两百越国甲士。

昔年两国联姻,两百甲士随国太夫人入晋。数十年过去,多数人仍老当益壮,能挥动长戈,拉开强弓。

他们的后代子孙接过父祖衣钵,继续扎根晋国,延续家族使命。

缪良的马车停在营门前,他弯腰走出车厢,一眼望见角楼上的火光,当即扬声宣读旨意,召营内三老入宫。

声音传入营内,不多时营门大开,一队甲士举着火把行出,分列在大门左右。

人群后走出三名老人,都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身形依旧壮硕,龙行虎步,脸膛红润,半点不见老态。

“国太夫人召见?”一名老人开口,声如洪钟,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

“正是。”缪良屡次前来军营,彼此之间也算熟悉。想到国太夫人的吩咐,当下不作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明。

“君上来信揭穿当年秘辛,涉及两代天子,关乎烈公和两位越侯。国太夫人有命,故深夜前来,召诸位入宫。”

秘辛。

两代天子。

晋烈公,越康公。

老人们眉心深锁,认真思量,片刻后神情剧变。

“我等即刻入宫!”答案浮现脑海,几人相顾一眼,当即命人备车。

越甲行动迅速,眨眼时间,三辆马车备好。

“事不宜迟,速行!”老人们风风火火,俨然都是急性子。

缪良也无意耽搁,直接调转车身,沿原路返回晋侯宫。

马蹄声响起,俄尔穿过长街。宽大的车轮压过路面,覆盖马蹄印,在夜色下疾行而去。

穿过城东时,队伍遇上巡逻的甲士。缪良出示铜牌和官印,当场被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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