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37)

如众人预料,越侯和楚煜许久不至大殿,的确和国太夫人有关。

此刻,父子俩坐在南殿中,国太夫人额头裹着绢带,口称身体不适,随意就要打发走他们。

“我夜感风寒,不宜与宴。”

国太夫人出身梁氏,先祖曾为一方诸侯,在国战中落败,举族归附越国。

为巩固人心,三代越侯同梁氏联姻,使得梁氏发展壮大,家中出过五位上大夫,十一位中大夫,牢牢把持下军,成为越国数一数二的大氏族,权威仅在国君之下。

国太夫人是家中嫡长女,嫁入宫内数十载,接连诞下三子。妾夫人不敢掠其锋芒,先君也多有放纵。数十年如一日,她的脾气始终不曾收敛,反而愈演愈烈。

先君薨逝,今上登位。

正夫人生下嫡子,她却分外不喜,千方百计要扶持国君的兄弟,几次明言要越侯立钟离君为世子。

见越侯不愿点头,三番五次推脱,她竟拿捏正夫人家族,并联合部分氏族强逼楚煜离国,自请前往上京为质。

因为这件事,越侯首次和国太夫人翻脸,母子俩近乎决裂。

还是楚煜在离国前劝说父亲,才使得事情平息,影响局限在宫廷之内,没有在国内引发动荡。

楚煜离国这些年,国太夫人有所收敛,有意维系母子亲情。

可惜伪装终有戳破的一日。

她本就不喜楚煜,又被钟离君挑唆,干脆拒绝出席宴会,打定主意给楚煜一个下马威。

“母亲,您决意如此?”

越侯面沉似水,猛地放下杯盏。盏中茶汤洒出,溅湿了他的手指。

此举出乎国太夫人预料。

她先是一怔,旋即怒形于色,挥袖扫开面前银盏,硬声道:“我不去,君侯还想押我去不成?”

越侯定定地看她一眼,忽地站起身,双拳紧握脸颊紧绷。他在压抑自己的脾气。不满逐年累积,终有爆发的一日。

“母亲身体不适,那便安心调养。宫中事交给袁姬,您也免去操劳。”

“你说什么?!”

国太夫人愕然失色,越侯不欲多言,唤起楚煜转身离开。

楚煜顺势站起身,恭谨向国太夫人行礼。对上国太夫人冒火的双眼,他展颜一笑,温和道:“大母,请保重身体。”

父子俩前后离殿,越侯隔着殿门下令侍人:“国太夫人需休养,不许任何人打扰。”

“诺。”

侍人躬身垂首,脸色发白,汗不敢出。

直至脚步声远去,国太夫人才回过神来。她快步行至门前,抓下额头上的绢布,手指越侯和楚煜离去的方向,怒叱道:“楚江,你这个逆子!”

殿外侍人惶恐不安,殿内婢女也不敢多言。阉奴一改平日里的谄媚,状如惊弓之鸟,只恨不能藏进阴影之中。

君上是越国之主,更是宫廷主宰。

国太夫人确有权威,但这份权威如无根之萍,随时能被收回。

正如今日,只要越侯一句话,她甚至走不出南殿,外人也休想进来。

先君宠爱她半生,看似爱如珍宝,实则将她养成了笼中鸟。这份宠爱有几分真,唯有跳出藩篱才能看清。

越侯和楚煜走向大殿,侍人随行在后。惧怕国君的怒火,侍人谨小慎微,脚步声都轻不可闻。

“阿煜,你可怪我?”

“父君何出此言?”

越侯停下脚步,驻足宫道之上。

身后的南殿被夜色笼罩,披上一层朦胧暗影。前方是正殿闪耀的灯火,即将开启一场盛宴。

“当年你可以不去上京。”越侯站在两条宫道的交叉点,脚下盘踞青石雕刻兽纹,在月光下愈喜狰狞,仿佛活过来一般。

“父君,我平安回来了。”楚煜眼眸微弯,声音和缓,无法分辨他此刻真实的情绪。

“你能归来是你的本领,当年之事无法就此抹去。”越侯摇了摇头,沉声道,“上京旨意固然严苛,你的两位叔父同样符合。国太夫人一意孤行,梁氏纠集附庸推波助澜,没能留下你,终究是我怯懦。”

“父君不必内疚。”楚煜笑容不减,看不出丝毫怨气,反而安慰越侯,“我知父君为难。母亲曾告诉我,父君欲削弱梁氏,助外大父争夺军权,可惜未能如愿。”

楚煜单手负在背后,在袖中收拢掌心,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节。他似在闲话家常,而非一场腥风血雨。

“袁氏落败,我母一病不起。梁氏反扑在意料之中,大母厌恶我也合情合理。父君的处境未必强于我,能在风雨中保住母亲,我已无他求,唯有感激。”

围绕军权的争夺历来充满了刀光剑影和阴谋杀戮。

袁氏技不如人,家族一落千丈、好在根基未灭。梁氏屹立不倒,权柄更胜往日,殊不知烈火烹油,早晚有一天会加倍偿还。

大概是看清这一点,国太夫人才想方设法送走楚煜,希望自己的小儿子能接任越侯。

她固然任性,却非愚昧无知。

任由一个有袁氏血脉的公子掌控越国,梁氏必然陷入泥潭,注定有灭顶之灾。

“到底是委屈了你们母子。”越侯难得如此感性,叹息声出口,道尽他的无奈。

“父君,国太夫人年事已高,您正当盛年。”楚煜拂开落在肩头的一缕长发,一如白日里捻去花瓣。

国太夫人不足为虑,需要留心的另有他人。

越侯春秋鼎盛,松阳君和钟离君也是正值壮年。

年纪相仿的兄弟,对权利的渴望显而易见。越侯不愿将权位拱手相让,两人是继续耐心等候还是兵行险招,哪个可能性更大?

越侯凝视楚煜,忽然舒展眉心,单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我儿所言甚是,日子还长。”

两人说话时,侍人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有丝毫动作。若非还在喘气,简直同泥塑木雕没有任何区别。

“父君,归来途中我得一物,有意送给两位叔父。”楚煜话锋一转,语气漫不经心,却令越侯心头一动。

“何物?”

“能给仲父惊喜,季父大概会烦心。”

楚煜笑意盈盈,黑瞳犹如水晶。路旁持灯的婢女仅是看了一眼,控制不住脸颊绯红。

说话间,父子俩穿过矗立火把的宫道,登上青石台阶,步入灯火闪耀的大殿。

酒已冷,菜已凉。

唯独灯烛更加明亮。

氏族们等候许久,终于等到越侯和公子煜。

众人起身行礼,山呼之声传出殿外,震动跳跃的火光。

松阳君和钟离君站在阶下,看到楚煜随越侯登上高位,都是眸光一暗。见国太夫人的位置依旧空虚,越侯直接命人撤去席位,两人心中浮现不安。

“大兄,这是为何?”松阳君开口问道。

“国太夫人身体不适。”越侯言简意赅,无意多做解释。

松阳君还想再问,越侯却不再理睬他,持盏邀众人共饮,命奏乐开宴。

鼓声隆隆响起,袒露上身的舞人进入殿内。健壮的青年头插稚羽,齐声发出高喝,踏着鼓点跳跃腾挪,气氛瞬间高涨。

松阳君尴尬地站在原地,进退维谷,脸上青红交替。遇到越侯不善的目光,到底不情愿地坐下,没有抓住不放。

钟离君目光阴沉,想到越侯对国太夫人的称呼,再看他对松阳君的态度,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镇定下心神,当着众人的面拍了拍手。

“大兄,贺阿煜归来,我有一礼相赠。”

恰逢鼓声告一段落,舞人正要退下,击掌声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就在众人心生诧异时,一阵香风袭来,似夜昙绽放。

清脆的铃声响起,两名豆蔻少女轻移莲步,娉娉袅袅走入殿内。两人身着彩裙,手腕脚踝佩戴金环,环上嵌扣铜铃,随着走动铃声不断。

火光照在她们身上,两人容貌一般无二,身段也无区别,笑靥如同照镜子,竟然是一对双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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