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倒计时45天(22)

作者:一棵水杉 阅读记录

这名字看样子的确能够唬住人,似乎散发着神秘而难以捉摸的文艺气息。当主持人抽签时拿出了写着“叶清川”的名牌并报幕之后,我听见后台和现场的呼声,仿佛对这支舞蹈的内容充满期待。

接受阐释美学的文论家姚斯曾经提到,人在进行鉴赏活动时,往往有一个属于他的“期待视野”。一部文学作品出现的时刻,对它的读者的心理预期会有所满足、超越、失望或反驳。

舞蹈艺术也是一样。当我走上舞台,看到台下的人们眼中充满希冀的光,聚光灯照耀在身上,我周身光明,但内心深处的阴翳却在时刻提醒自己,这不是真相。

林渡舟就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身姿英挺,没有穿着平日里的黑色衬衫和西裤,整肃而谨严的领带与领带夹也悄然褪去,此时穿着浅色的卫衣和休闲裤,恍惚中我觉得他好像回到了十年之前,仍旧是那个说着拙劣情话的弟弟,眉目带笑,每当看见我,炽烈的眼神迫不及待地诉说着他的深爱。

而台上的我,在上台之前套上了他那件宽松的薄毛衣,袖子修长,几乎要遮住指尖。

当洁白的光束照射,毛衣好似发着光。

背景音乐响起,先是沉稳而庄重的大提琴,在静谧的空间寂静诉说。光束中的我缓缓转圈,抬起腿,脚尖在空间中舞动出美丽而不见尽头的莫乌比斯环,像月光下一片飘落的雪。

接着加入了清越旷远的小提琴,我翻身一跃,轻盈落地,跟随乐音变化腾挪。

我听见小提琴逐渐高昂而深情的奏曲,像载着人世间所有夙愿的月亮车奔赴夜空。在如此的琴声中,我陷入无法挽回的迷迭,我学会沉沦与深爱。

5号楼的天台是我们的学校里最偏远的一栋楼房,四周绕着小径与树木。这是我和林渡舟初遇的地方。

到了十二月,天气阴冷,他戴着浅色的围巾,身穿大衣,高挑的身体立在寒风之中,轻握着琴弓的指尖泛着可爱的红。

我在他琴声的段落里跳舞,每当乐声流淌,一声又一声打破四下无人的沉寂,他垂下的眼睫中藏着无人所知的情意。

我靠近林渡舟,那一年十九岁的他模样稚嫩,脸上隐匿不住内敛的情绪。当一曲奏罢,我停下动作,他敞开大衣,将我也裹进去,围巾在我的脖颈上绕了一圈,我们的命运似乎也像这大衣与围巾一样,紧密而温暖地相连。

我埋在他肩上低声喘息,吐出一片雾气。

林渡舟感受着我的温度,忽而抬手,从我的发丝上轻轻一拨,发红的指尖上盛着一片雪花。

我抬头,看向白茫茫的天,轻声呢喃,“下雪了。”

林渡舟却不抬头去看,只静静欣赏我头上糖霜似的雪花。越来越纷繁的碎雪落在他的发丝与肩膀上,恍然间我好像看到了多年后我们携手白头的模样。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分开,我也从没有预料到林渡舟无法走向安稳的苍老年华。他的生命停留在29岁,是对我余生每一分、每一秒的惩罚。

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我踮脚吻掉了他鼻尖的雪,完美的冰晶形状在潮热的口中融化,林渡舟低头,也尝到了雪花的味道。

我们在漫天飞扬的大雪亲吻。如果世间有唯一的尽头,如果生命的终点都相同,有那么一些瞬间,我虔诚地祈祷,这个缠绵而温暖的吻,就是我存在于世间的全部意义。

我知晓我们在日复一日中会为柴米油盐所累,在一次次无奈的境遇下会对生活低头和妥协,在走向所有人不可避免的、唯一的终点,也就是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带着那样多的遗憾和幽恨。

可在林渡舟温柔舔舐着我的唇齿的那一刻,我多希望在这个广阔无垠的苍穹之下,神明能听见我渺小的愿望。

拜托上天,让我们如这个纯净的吻一样,拥有对抗阴霾的所有力量吧。

唇齿流连,又在大雪纷飞的时刻悄然分离。

节目里,舞台上,提琴如泣如诉,我脱下了林渡舟的毛衣,只剩单薄的演出服,在渐渐淡去的乐声中,我倒落在清冽的灯光里,地上的毛衣垫在我身下。灯光熄灭,我随消逝的雪花一般,混杂在漫漫的长夜昏暗之中。

台下响起掌声,舞台上重新亮起明亮的灯光。

我把脸埋进林渡舟的毛衣里,擦掉了额角的汗珠。也许是因为最近的敏感情绪,也许是因为病了之后格外矫情,我差点觉得自己要落下泪来。

评委们点评的环节中,先是就编排和动作评价了一番。接着说到了这支舞蹈的立意。

慈眉善目的王女士仍旧眉眼带笑,问道:“你的作品叫做《5号楼天台初雪》,你的身段和动作都非常柔软,你表演的是一个在初雪时分孤独起舞的人吗?”

“王老师您好,”我平复情绪,轻声开口,被话筒扩大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演播厅中,“其实我扮演的是雪,是一片在吻里融化的雪。”

“怪不得最后倒落在地上了,应该是演绎雪融化的样子吧?”一旁向来严肃的李先生皱起眉头,“既然是一片在亲吻里融化的雪花,应当是温暖的、幸福的,为什么你给我们呈现出来的却是非常忧伤凄凉的意境呢?”

凄凉吗?

我答道:“因为温存的吻终究会结束,连带着生命一起湮没在时间无情无知的齿轮中。一切美好都曾绚烂,也都将离散,而我无能为力。”

观众席响起遗憾的唏嘘。

当这支舞蹈在乐声的昂扬中充满爱与希望的力量,也就满足了接受者的心理期待;而当我说说扮演着一片在吻里融化的雪,一片渺小的、终将消逝的,不能证明这个吻存在过的雪花,期待视野在顺向相应中遭遇了逆向受挫。

起伏跌宕,才能紧扣人心。温柔清冷的表面之下也许是童真,也可能是狠戾的野兽。这些都是林渡舟教给我,或者说,不仅仅是林渡舟教给我。

这支舞蹈获得了不错的成绩,我回到后台,听到选手们的鼓励,看见庄临意闪闪发光的眼睛。

我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不要给我跪下,我会折寿。”

庄临意一把搂住我,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怕他把一脸的粉糊在我的衣服上。他道:“师哥也太争气了,等节目一播,老板肯定给你加工资!”

“是吗,”我靠着他坐下,轻笑道,“比你做房管那三百块还多?”

庄临意一撇嘴,“怎么可能只有三百,老板才不会那么抠搜。上回纪南师哥获奖的时候,听说包了大红包呢。”

我煞有介事地点头,“嗯,五百。”

小庄愣住,“……啊?”

我被他逗笑,学着他说话的语气,“好大的红包呀……”

一整个上午,庄临意都没有被抽中,他也有些紧张,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中午吃饭的时候食不下咽,我看着糟心,安慰他,“虽然你在这里头是最小的,但也参演了这么多舞剧,一场一场跳下来,胆子和本事早就练出来了,不用担心。”

庄临意捧着盒饭瑟瑟发抖,“我知道我不够厉害,上回面试没被筛掉,说不定还是隔壁节目林医生的加成,我要是得分很低,岂不是很丢脸?”

“怎么会,”我把碗里的小肉丸全都夹给他,“林医生拉得那么一般,都是因为你跳得好,那支舞蹈才好看。他该请你吃饭才对。”

庄临意咬着肉丸,笑嘻嘻地看着我。突然他目光一定,笑容一僵,慢吞吞地眨眨眼。

“干嘛,赶快吃,不然下午怎么有精神,”我挑完了小肉丸,又把鸡胸肉夹出来放到他碗里,感叹起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为了保持身形,总是吃蔬菜,我剩下的东西,都是我朋友吃掉。”

庄临意懵懂地看着我,说话坑坑巴巴,“是……纪南师哥?”

“他也保持身材,又没我苗条,比我还戒得狠呢,”我继续挑肉,吸了下鼻子,“我还没吃,怕传染给你……其实今天跳舞的时候有点晕,等你下午比完,我要早点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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