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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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就剩了萧无忧和郑盈尺两人。
郑盈尺泪眼依旧,确实强撑嗤笑,盯着萧无忧那颗朱砂道,“本宫是第一个,长公主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萧无忧看了她一眼,亦未多言,只掀帘出去透气。
她也没有重新束好箭袖,只让那只袖散着,以免伤口闷气。
眼下她的心思全在那两千人身上,虽说这是祭献给温孤仪的。但她仍有一刻奢望,万一他们中有人得手了呢。
那么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低头看手臂伤口,眼前浮现出金光寺中手足的模样。
又想起昨日怀抱幼子的姜氏,想起为了萧家天下不惜让女儿以身饲虎的梅氏……
温孤仪,到底沾了多少萧家人的血?
到底为何,他要走到如此地步?
中天的日头滚向西边,残阳似血。
距离夏苗开场已经过去三个时辰,按理是各部归来的时候,然却无一人回来。
守营的各部都陆续出了营帐,翘首等待。
暮色上浮,终于隐约传来马蹄,随后是越来越大的声响,以及冲天的血腥味。
狼,鹿,羚羊,花豹……
君臣满载而归。
营地腾起欢呼声,滚油火把一对对点亮,随着人马渐进近,诸人慢慢停下了声响。
因为他们都看见,在牲畜后头,一张张血网里,还拖着一具具尸体。
面目尽毁,无一生还。
这场狩猎,天子遇刺了。
只是翻马下来的温孤仪,心情尚好,只一把拉过营帐外的萧无忧入了御帐。
他自当龙心大悦。
萧无忧周围冲斥着血腥,眼前不断浮现出那些死士的模样,只勉励控着自己,他们死得其所。
到底是堵上了他的胃口。
只是她一颗心没有完全放下,因为温孤仪发书给京中,速查于此案相关的全部人员。
全部人员。
萧无忧的眸光落在一旁奉茶的小夏子身上,想起裴湛。
裴湛今早回的长安。
萧无忧告诉了他自己中毒之事,让他回去配药。
不在此间自是好事,可以少惹嫌疑!
“你倒是无畏血腥!”温孤仪洗了把手,见人不似乎外头其他人,大部分受不住蔓延的血气,及惨的死状,都忍不住呕吐。
“方才念着陛下,没有多在意旁的。”萧无忧勉强收回心神,“天色已晚,陛下早些安置。”
“一会有鹿肉,才见天日的东西,甚是鲜嫩。你留下一道用。”温孤仪莫名的欢喜溢于言表,只从座上下来,牵过萧无忧道,“你不是一直闹着要与我打猎炙肉吗,今日正好!我们先吃肉,明日,我再带你去打猎。”
萧无忧闻他话语,知晓这是又把卢七当作了她。虽心中恼怒,却也不敢再如此当口违坳他,只浅笑点头。
温孤仪眼角眉梢都带了笑,牵着她出营帐看堆起的篝火,架起的炙肉。握在她腕上的手愈发用力,扯过纱布,引起萧无忧一声低喃。
“可是碰到你伤口了?”温孤仪回神。
“无妨。”萧无忧趁机收回手。
“怎么伤的,几时的事情?”温孤仪抬起她的手,“天气热,且让医官看看,别被我触到了。”
“这……怎是牙印?”温孤仪解开纱布,凑近细看。
萧无忧不欲给手足徒增麻烦,又看已经好了一半、难以辨别何物所咬得齿印,遂敷衍道,“闲来养的一只狸奴,被咬了一口。”
医官来得很快,温孤仪不疑有他,带人入帐。
涉及长公主,医官自是格外认真。对着玉藕洁白的小臂上的伤口反复细查。
温孤仪本在正座用茶,然而看着那节臂膀,臂膀上那处伤口,脑海中不由电光火石闪过。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臂膀,又下意识扫过自己左肩。
四月里她在府中遇刺,伤左边肩头;这回伤在右手臂膀上……
师姐说采血银魂后可能的反噬,有可能同伤同病,寿命折损早衰,三花不聚,五气滑泄……
同伤同病。
他搁下茶盏起身,一步步走下座,走到萧无忧面前。
高大的阴影与他的话语一起落下,将人困住。
他的嗓音发凉又发颤,“你这伤到底何时所伤?”
萧无忧心头蓦然一紧,抬眸看他,想要如何作答。
然,他没有给她多少思考的时间。
只挥手谴退医官,抓起一旁的银针,攥住她指腹刺去。
从拇指到小指,五指全部刺破,逼出血来,滴在他玄色滚金的龙袍上,氤氲开来。
萧无忧疼出一身冷汗,本能想要抽回手,却根本挣扎不开。
温孤仪盯着她玉葱般的素指,又看自己五指,专心的痛和难言的喜一起从心底腾起。
他低头一点一滴允干她的指尖血。
良久,方才抬起头,低声道,“七七,原来真的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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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刺杀◇
◎也无风雨也无情。◎
七七。
这两个字,比唤“永安”更让萧无忧崩溃。
在药师谷的年月里,他都这么唤她。
即便大师姐说,这是皇城来的小公主,该尊之殿下。他当面应了,回头寻她,开口还是“七七”。
是故后来回了长安,她亦不许至亲手足唤她“七七”。左右父皇叫她“永安”多些,私下母后和阿姊阿兄们,都依她只唤她“小七”。
“七七”两字,他喜欢,她便给他独留着。
可是,他却又不肯喊了。
无论人前还是人后,都恭恭敬敬尊她“殿下”。
他道皇城不比方外,终是君臣有别。
被她缠得紧了,吐出“七七”二字,尾音里都带着不甘和叹息。
最后一次唤七七,她还记得,是在她还未竣工的公主府。
满园秋色,西风凋碧树。
她连拉带拽把人请进府中,他却一个劲想要走。
左一声“殿下,天色已晚”,右一声“殿下,臣送您回宫”,她被他喊得情意退却,热血发凉。僵在那处,心道再唤一声“殿下”,便当真同你君臣相见。
却不想长久的静默后,他又轻又低地念了声“七七”。
至此二字,她便当他们还有未来。
方才说出那般可笑的话。
结果,徒遭拒绝。
“七七”二字,在她生命里,至此终。
但萧无忧觉得,她依旧是珍惜的。
为着药师谷七年养育之恩,她可以同他恩怨两清。
只是这家族仇恨,实在难了。
故而,她不懂,温孤仪此时此刻又为何唤她七七!
四个月虚与委蛇中,面对温孤仪,她尚能伪装。
是因为他再混沌,再梦幻,再把面前人作旧时人,他唤永安,唤殿下,君臣颠倒间,他没唤“七七”。
这直达心底,曾被她当若至宝、异国他乡想回家的深夜里,在她自己唇齿间滚动,假装是他在唤她的字眼。
萧无忧心绪一乱,温孤仪便更确定一分。
他屈膝跪着,只一伸手,便将原本跪坐在地的人整个拥进怀里,力气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皮肉骨血里。他用下颚摩挲她额角眉梢,顺着下来,又蹭上鬓发,气息喷薄在伊人耳际。
生出几分耳鬓厮磨的味道。
衣襟裂帛之声响起,发髻步摇坠地,黄金冷硬光芒折进眼眸,萧无忧一把退开面前人,只慌乱又无措地擦拭着被他吻过的面颊,含过的耳垂。
她力气用得大些,面上脂粉抠尽指甲,鬓发在指尖散乱,青丝拂在面庞,耳坠被拽在手中,勾破耳洞瞬间滴下血珠,又烫又疼。
“七七,是我!”温孤仪目光扫过她小巧耳垂,感受自己同样位置瞬间的刺痛,只重新倾身箍住她,“我是师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