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188)

段业抚须不答,却是冷哼一声,充作默认:“这次天王西归,我倒要看看这个自诩忠臣良将的吕世明(注1)会不会真地如他所言,舍得立即迎旧主复位!”

如若只是当初面对他故意发难时采取的推卸虚词,那吕光到底放不下他吕家千秋万代家天下的痴心妄想,那么他便也可——师出有名了。

注1:吕光,字世明。此刻拥兵自重稳据凉州,虽仍奉苻秦正朔,然已改国号为凉,自请为酒泉公,总领后凉军政。

第61章

段业的算盘打的噼啪响,谁知梁中庸带齐人马却并未截到苻坚一行。再一打听才知竟是世子吕绍早一步将人迎进宫中,心中暗悔之余也连忙穿戴齐整,进宫面圣。

自前凉张氏首据凉州起,便在姑臧城中建筑皇宫,名曰“明光宫”,取“金陛玉阶,昼夜光明”之意,其豪奢可见一斑。此时偌大的宫室中却一反常态地弥漫着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氛,尤以主殿明光殿为甚,人人肃穆,皆噤若寒蝉。高居于主座之上的华服男子正襟危坐,却难以尽掩焦急,直到宫门外迭声唱名报进,他才猛地一提裤褶,挺身站起,用力之大连头上所戴的漆纱笼冠都险些掉落。他昂头举目地眺望,当那个高大的人影终于率先映入他眼帘,他方才大步流星地迎下台来,双膝一软,便在跪倒在地,连叩了三个响头,未语泪先流:“…天王!”

任臻倒是被吓了大跳,以为是对方是在即兴出演话剧——眼见苻坚亲自俯身将这位实际上已是凉州之主的中年男子扶起,世子吕绍在旁亦轻劝数句,吕光却犹自拭泪不止,——看着情深意切,极其念主,倒似真与他那孔雀儿子大相径庭。一时吕光表白完这段时日里对苻坚深深的爱恋与淡淡的忧虑,才携了苻坚的手,定要奉他上座,自己跪奏其事。苻坚再三劝慰,免了虚礼,二人并肩上座,吕光也只敢半个屁股悬空地虚虚倚着褥子,小心翼翼地回答苻坚的发问。

任臻知道吕光当年见过慕容冲,虽当时慕容冲尚且年少,面若好女,如今体貌皆改变不少,但为怕认出他来,还是稍作乔装并在唇上贴上一抹薄须,看着果然老成许多。如今他冷眼旁观,见吕光一言一行全然不似作伪,倒像是真的对苻坚又敬又重又爱又惧,想想先前窦冲对苻坚,亦是战死不叛,一生全忠,看来都说苻坚对异族降将们太过优容,致使他们降而复叛,但对同族爱将——如窦冲如吕光——的心,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算恩深似海。否则那窦冲与吕光也不会在朝中你死我活地斗了十几年,却从未对居上的苻坚起过一点二心,在五胡十六国的历朝历代中都堪称罕有了。

他脑中正乱糟糟地想着,忽觉身侧的拓跋珪轻轻在他腰间一杵,这才回过神、抬起头,与正对着他放出探寻目光的吕光四目相对了。“这位便是燕使了”吕光似也没想到慕容冲会派个这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当此重任,但一开口,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自持。

任臻暗中吞了口口水,没有回答——任何一个人被这么双眼睛瞪着也得吓地言语不能:吕光略显灰白的眼珠儿像蛇一般转瞬不动地死盯着他,下方另一个瞳孔却微微转动,却似还在等他回应。拓跋珪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吕光竟生而“一目双眸”——乃是圣贤之兆,名为重瞳——从古至今目有重瞳者,不过虞舜,项羽等寥寥数人,无不备极尊荣、位极人臣,甚至取而代之问鼎天下。

任臻心里却暗道,吕光也是个威武堂皇的当世名将,怎么就患上了白内障呢~面上却是不卑不亢地拱手禀道:“末将任臻,奉燕主之命礼送天王归陇!”

吕光却不接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要笑不笑道:“原来慕容氏欲与我后凉结盟全是假的,否则上我后凉主殿,焉能这般挺着腰板说话?”一时堂上诸人全都明白吕光是在叱他不曾行大礼跪奏,须知吕光虽未称帝,却已是实际上的凉州之王,慕容冲若欲结盟,遣使而来自无不跪之理——但任臻自来此便已是燕帝,再狼狈再困顿的境况都遇过,却独独不曾对任何人弯下双膝,这一点,苻坚与拓跋珪焉能不知?苻坚在上轻声一咳,刚要出言解围,却见任臻忽而后退半步,掀衣便跪,诚恳而又惶恐似地道:“末将乡野武夫,失礼朝堂,有负我主重托——”话锋一转又道,“盖因朝堂之上从来天无二日,末将陡然一见二尊并列之奇景,便惶恐失措,还望酒泉公见谅!”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阵沉默,拓跋珪自然不知任臻完全没觉得有何折辱之处,他到底不比古人,将身份尊严看地比天还高,各个膝下有黄金,万不可折。只是觉得任臻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在心里暗自叫好——如此一来便又将吕光一直欲盖弥彰之事又给掀了出来——吕光既想迎苻坚复位,则他就只能北面事之,万无二圣并存两全其美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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