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673)

寸心没有答话,自顾自地续道:“我在凉州一住半年,见识了中原不曾见到的难得盛世——百姓安居,文化兴盛,天竺龟兹前来弘法的高僧络绎不绝。可日复一日,我佛学渐深却依旧难破瓶颈,悟彻真谛,终于在一次闭关之后,我决定为自己落发,千里赴魏,来偿解我红尘俗世中的最后一场孽障。”

任臻怔了一怔,刚想接话,寸心却已转对他道:“当日原是我走火入魔执迷不悟,差一点铸成大错,不论你是为了谁护持我到了最后,到底是我欠负因果,所以难以了悟,时至今日,我才算放下了心结,从有为法而至无为法。从此之后,贫僧将如师尊一般,影不出山,迹不入世,此生弘法,再无转移!”

苻坚心神俱灭,枯眉欲语,寸心却对他行一稽首,正色道:“当年您舍下的,贫僧也舍下了。”

此言一出,苻坚如冬淋寒雪,任臻也是浑身一凛,张了张嘴,迟疑片刻,神色复杂地看向苻坚与符宏,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心中若菩提,万般皆是缘,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置喙旁人的人生?

大家皆是感触良多,一时无话,默默地跟着寸心转过山壁,在一处简陋的石室前驻足。姚嵩知道当今的北魏太子拓跋嗣多半就藏身于此,果听寸心颂佛道:“武州山虽有人迹罕至的小径通往城外,可如今风云不测,前路未卜,诸位可否顺道护送里面的小施主一程,只要离开平城,便各奔东西,绝不阻碍诸位大事。”

姚嵩妙目微转,不免在心中腹诽道:往日里老觉得这符宏过于仁弱,不大肖父,而今看看,某方面还是挺懂谋略的嘛。这时候提出让他们护送拓跋嗣,别说苻坚无从拒绝了,就是任臻也不会再有二话。

拓跋嗣在内闻得声响,起身相迎,他避难在此,便换下了储君华服,而是一袭右衽长衫,黑发不辫而束,看上去不像个走马骑射的鲜卑儿郎,倒更似识文断字的汉家少年。

他先是向寸心行毕佛礼,而后转向任臻等人,像是事先并不相识一般,不卑不亢地也见了个礼。

苻坚眼中闪过一抹赞赏异色,似乎有些理解为何佛门中人想要保他。每一种思潮文化能成为压倒性的主流都离不开统治阶级的推广崇尚,且通常要历经数代绝非一时之功。有什么方式比雪中送炭,让帝国下任继承者对沙门心存感激来的更直接和深远?

寸心所说的林间密道本是北魏还没定都平城之时,山中猎户捕猎时走的羊肠险径,确实人迹罕至,大雪封山之后更是千山鸟飞绝,饶是如此,苻坚此次带来的十来名护龙卫还是小心翼翼地随时戒备,生恐撞上京畿巡逻的宿卫部队,又兼雪天路滑,山路崎岖,沿途都是悬崖万丈,一不小心就要摔地粉身碎骨,一行人走地是无比艰辛。

拓跋嗣虽然从小练习骑射,但到底年纪幼小,又金尊玉贵,哪里吃过这等苦头?此刻一脚深一脚浅走地无比狼狈,连发髻都散了,跟在他身后的两个贴身侍卫看地提心吊胆,他却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熬完全程。他抬袖拭了拭额上冷汗,回首望向自己有惊无险地走过来的群山峻岭,一时也很是恍惚。末了回过神来,对苻坚等人行了个礼,却道:“在下多谢各位照拂。今日之情如船过水无痕,在下心中感念,此后也绝不再提。”

任臻目送他北上而去的背影,暗中问姚嵩:“可信不?他真能当全不认识我们,今天啥事也没发生?”

姚嵩意味深长地回瞥他一眼:“拓跋嗣要是够聪明,此次就绝不会向他父王道出实情,自找麻烦,自不惧他走漏风声。”

苻坚亦感叹道:“此子雏凤稚龙,将来非池中之物…”

寸心此刻转身,郑重对众人一躬身:“贫僧就送到此处了,前路漫漫,诸位珍重。”

苻坚如鲠在喉,却强忍着一言不发,注视着寸心的目光之中隐含水光,任臻摸了摸脑袋,先对寸心行了个礼:“多谢大师,大师保重!”而后忙不迭地拽离了苻坚——开玩笑,舍不得是舍不得,难道让大头留在来陪已经四大皆空的儿子也做个大和尚去?

姚嵩早已翻身上马,柳絮一般的细雪纷纷扬扬,拂落还满,侧帽风流,对着二人一扬下巴,故意问道:“现在去哪?”

任臻给了他一个讪笑,不敢答话,意思却已明了。

而苻坚在马上还频频回望,寸心却已经决绝转身,向来处走去,再无回头。

一行人终于策马而去,寸心背对着他们行在那一片苍茫的皑皑白雪中,只影一人,足迹两行。良久之后,他双手合什,诵了一句:“十年三睹怦严相,定作金台上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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