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674)

一片飞雪凝住了他的黑睫,又如蝶翼振翅,翩翩而去,飞过江河日月,最终融化于修长白皙的指尖。

谢玄收回手来,弹去指尖上微末的冰寒湿意——这是江南最后一场雪了吧,此刻班师回京,还来得及主持来年开春的正元大朝。

亲兵将马牵来,青骢为他系上了华丽的大氅,在旁劝道:“前些时日的浔阳水战中您落了风寒,至今未愈,现在回建康去,还是换乘马车吧?”

谢玄一摆右手,翻身上马,空荡荡的左袖在料峭寒风中飘摇——这场出征本是一场意外。孙恩教乱之后,司马元显采取招降政策将其同党分封在交州一带,任他们天高皇帝远地闹去。谁知孙恩死后,其妹婿卢循不甘心龟缩一隅,遂趁东晋大举北征,讨伐南燕慕容超之际,再次起兵造反。以天下制一隅,这本是一场无甚悬念的较量,谢玄甚至不准备动用中央精锐,而以地方军队平之。谁知那卢循麾下有一猛将名徐道覆者有勇有谋,尤善水战,起兵以来连战皆捷,一举攻下长沙、庐陵诸郡,威胁江州首府豫章,荆州刺史刘道规救援不及,致使江州刺史何无忌力战而死,叛军攻克豫章,沿赣江北上进图浔阳,欲自此取道进入长江,由水路直下建康。消息传来朝野震动,士人皆言卢徐船队之盛,军容之威,更有提出立即召回刘裕主力来退敌护京的。主政的谢玄当机立断地平息了一切流言蜚语,先调姑孰水军南下,自己则亲率石头城驻军合兵支援浔阳战事——北伐南燕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北魏境内战火纷飞自顾不暇,根本无法照拂同盟国南燕;南燕的大部领土已为晋所有,只剩孤城广固苦苦支撑;北府军围困广固城也已逾半年,除了慕容超还叫嚣“宁奋剑而死,不衔璧而生”求个玉碎不降之外,城中早已人心离散。这一当口,谢玄无论如何也不会调回北府军而功亏一篑。况且他心中明镜似的,荆州刺史刘道规是刘裕异母兄弟,何无忌是前任北府都督刘牢之的外甥,却也是老资历的刘裕一党,当初刘裕能迅速接手北府军权他的全力支持功不可没。若说刘道规的见死不救是有心要卸磨杀驴,其先没有得到过刘裕的暗中授意与首肯,那是绝无可能。谢玄每每想到这一茬,便难免平添几分高处不胜寒——军事也好政治也好,南朝从不缺人才,而是缺人心。

越是乱局便越是须要有人站出来稳定人心,浔阳水战之中,谢玄仓促召集的姑孰水军力捍楼船数倍于己的徐道覆,并置强弩兵于赣江西岸小山上协同作战,迫使其于东岸弃舟登陆,又中伏兵而四溃——此乃朝廷对敌之首胜耳。与此同时,再施离间攻心之计,派遣细作潜入叛军营中,令卢循对徐道覆的猜忌之心更甚,惧其取他而代之,最终卢循借此机会下令徐道覆撤军,退回交州。

谢玄兵力不足,不能久恃,自然求稳为上见好就收,不会穷追不舍,而且此时卢徐叛军刚刚战败,江州尚有不少余孽未退,虽然他急着回朝主政,却也得公开露面,摆足了大胜大捷凯旋而归的架势,才能安定人心,纵有小恙,也绝无一路避藏于马车之中的道理。

也因为水军主力还需留在浔阳坐镇,此次谢玄自陆路取捷径怀玉山回京,护送部队不过两三千众,幽暗山林间,却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紧紧盯上了这支蜿蜒行进的队伍,下一瞬间却只余寒风拂林、枝桠乱颤。

马蹄凭空踏折了一截枯枝,在寂静林中尤为刺耳,惊起一行寒鸦扑簌簌地飞去。谢玄皱了皱眉,轻一抬手,全军登时停止了前进的步伐,青骢神情紧张地一勒马,扭头惊问:“谢公?”

谢玄挤出一丝安抚的微笑,镇定自若地回首命道:“加派斥候前去探路。”

然而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而后风吹树动、聚哮声起,一波波人马踏着残雪落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四面八方向此拥聚而来!

是徐道覆的伏兵!纵是不同阵营,谢玄也不免为此人击节一赞——仓促败退,还来得及算准他急于回京而在怀玉山安排埋伏,果人才耳。

然而谢玄想不到的是,就是这样一支只能拖滞他片刻的小股伏兵之中,会有一支流矢越过攒动的人头与林立的刀戟,直直地朝他射来。

只是这一次,射中的是他的心脏。

他在无数惊呼声中撒手坠马,权谋王道、江山天下俱已成为飞烟,眼中所现只剩下与那年冬末一样的荒郊白雪,却已物似人非——原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到底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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