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念(34)

虽说她不知道,父亲亲创的画法和编曲是怎样流传下来的,但听到《红枫渡》曲韵响起时,她就知道自己的推断错不了。

幼时所生长的红枫渡,确实是一处陶冶心性的佳境。父亲要她站在枫林间,静心感受风中的每一丝气息,那些疏疏拂落的叶子,缓缓流淌的溪水,漂浮山巅的雾霭,花丛中振翅的飞虫,不管过了多久,命运让她存活几世,自然界的馈赠都会烙印在记忆深处,给了她温文如月的亲和力度。

她为了再听一次父亲的编曲,不惜假托未听明之由,向乐师们叩头请奏。

曲高并非和寡,懂得《红枫渡》的人不止冷双成一个。

秋叶站在窗外,看见冷双成伤神落寞,猜她应是领悟到了曲子的一二精髓,就是不知为何说不出名目。他曾去扬州的落英阁处置事务,掌教音律的乐师在屏风后献奏一曲,并释义说,曲高难免和寡,当独奏一次呈送知音,愿公子赏识。

秋叶赏识了曲子,但并未接见乐师,现在想来,那人的名字,应是木迦南。

秋叶听得冷双成自述身世后,就派人彻底查探了一番,据官府库架房的文册记载,两百年前,确有一名冷布贤的尚书右丞辞官归隐,膝下有一女,未记名讳。再查杏林史载,梅花神针第二任掌门梅落英隐居落英阁,其后人世代从文修乐,礼尚文雅之风,鲜少在民间走动。

秋叶想到,如此来看,那木迦南极有可能是梅落英之后,两百年后,竟与初一有着割舍不了的联系。

他火速搜寻木迦南的下落,意欲先发制人。几日后,哨羽回报,木迦南陷落在北方辽军辖地里,不知生死。

他唤哨羽继续打探,在冷双成面前不动任何声色,隐瞒了木迦南的消息。

不得不说,尚未谋面的木迦南,已经深深入了他的眼。

在冷双成的躬身请求中,乐师们再持起乐器,准备再奏第二遍红枫曲。一道悠扬的破空之声从窗外传来,声音醇厚,承载着吹笛者深不可测的内力。秋叶持笛一奏,宫调启声归位,无形的张力迫得乐师们纷纷效仿,跟在他之后演奏起正音曲目来。

眼前虽有布巾蒙眼,冷双成也能感受到久远的清越之气扑面而来,像极了儿时的记忆。

洗净铅华后的雅乐雅韵,又由技艺高超的知音吹奏出来,机会不可多得。

她深深闭眼,呢喃一叹:“多谢。”

曲声终了,乐师们喟然无言,冷双成将玉璧收入袖中,站起身来,压袖向阁子内外行了一礼。“红枫流霞、夕晖漫天,素来是扬州一大景致,若在下没听错,诸位大师弹奏的,必定是取意于景的《红枫渡》。”

首座回道:“公子耳聪目明,学得才高艺绝,我等恭送公子进入第四楼。”他伸手拉动绳结,竹帘后的珠光随即被遮掩,阁子内外降下一片黑暗,轻轻的筝曲滑落入地,似峡谷流溪,潺湲有声。

冷双成取下遮眼布,在一地的雅音里转身离去,比她更快的,还有一道微温的身影,紫袍光泽熹微,正负手走进门来。

冷双成止步:“公子有何见教?”

秋叶回道:“我来完成‘知礼’之举。”

冷双成想了想,才记起刚才怒斥他的话,不正是说了他不知礼,需束缚言行的么。秋叶径直执起她的手腕,牵着她朝外走。

她急避,没挣开,腕部更是受了一层重力。

他在夜色里说:“持手相送,有来有去,你再挣扎,便是恬不知礼。”

她暗叹一口气,果然不再挣扎了。

走到光亮处,他没有再为难她,放开了手腕。

院外有小僮候着,见着他们两人出来,施礼说道:“馆主雅慕公子才艺,决意将第四场舞乐推送到会宾楼去,一来邀请世子、使臣共赏,二来恭迎公子指正。”

小僮离开后,会宾楼上下灯火齐明,绵长金钟敲击之音层层回传,众多的美人、侍从如同走马灯一样忙活了起来。

小院里,冷双成看着秋叶说道:“鱼小姐想见公子?”

秋叶冷颜:“因你才得而见到。”

冷双成暗哂,面色如常退向秋叶一旁:“公子先请。”又记起玉璧在袖中,取出来,双手呈送到秋叶面前。

秋叶垂手越过她:“连过三关,赏赐与你,焉有再取回之理。”

冷双成由衷说道:“重宝希贵,诚不敢受,公子不可勉强我收下。”

秋叶冷声回道:“我怀里的书束,你摸走时,怎不说‘勉强’二字?”

冷双成抬手摸了摸脸,觉得面皮有些烧人,没再接话。玉璧既然还不回去,她暂且先收下,就怕他随后又讨要什么回礼。

她孑然一身,无任何傍依,以他所言,都是他赏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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