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书尽烽烟事(94)

几日后。

“怎么样了?”我问。好在,锦亮也是穷苦孩子,不怕脏不怕累,照顾得很贴心。我又加了他的工钱,他就更为的尽力去照顾梁大虎。

锦亮摇摇头。果然,他还是不愿意见我。我还记得那天他一见到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的粗吼着,本应浑亮轻佻的声音却沙哑苦涩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的激动。

除了绿豆大的眼珠子还一如既往以外,那胖墩的圆脸却再也见不着了。他脸上的伤早已结痂,不过却成了嶙峋的不平的沟壑。我猜,他定是在新旧朝更替,最为动乱的几年才变成这样的。只是,一想到大夫说小倌,我就觉得不可思议,他是梁家的独苗,再怎么困难,也不会做那样的事的。难道,柔阳的村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旧事总是在我心头萦回,难以释怀。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得到了上天的悲悯,所以才能有奶娘,有外公的照顾,又遇到了长秀和先生他们这般好的人庇护着我。不然,在这样的乱世,男子尚且难以生存下去,莫说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下场只怕比梁大虎还要惨。

哎,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今晚,又到了月结的时候,我比平日都要晚睡,微云楼的盈亏,伙计的工钱都得尽快算好才行。忽然,听见院子外头有“乒乓”作响的声音。

我立即起了警惕心,举着烛台轻轻的往外走去。我才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一黑影趴在地上,听得他痛苦的呻吟着,微弱的烛火只照到他的半边脸,是梁大虎。锦亮说,他直到今日才能勉强的站起来。

“你想去哪里?”我问。

不过他不回答我也明白,他想要走。光看他死死的盯着后院的门就知道了,难得的他还有毅力爬了那么远。

“即使你想走,也等伤好了点再说吧!”我走过去想扶起他,却被他甩开了手,虽然力道不大。

我就这么俯看他,觉得他这些年似乎没有长高,反而羸弱了不少。见他没回应,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也跟着冷下脸,“要走尽管走!我不过是看在大家同乡一场,当是积福才收留你,我可没有同情你。”在这种时候,连命都没有了,脸面能值几个钱?

“同乡?”他咧开干裂的唇,弯起冷笑,讥讽的说着,“他们全死了!”

我手中的烛台滚落在地,周围忽然又变的漆黑一片了,心,沉到了谷底。

全死了……

这时,锦亮也听见了声音,提着灯笼匆匆跑来,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却识相的没有问,只费力的挽着梁大虎的胳膊,把他扶起来往房间走去,劝慰说,“梁哥,夜里凉,咱们回去吧!”

夜风中传来了微不可闻的一声低叹。

临走前,他只低声说了一句,“丫头,你的心不够狠,总有一天要吃亏的。”

缺月挂疏桐

我的心蓦地沉到了谷底,难以说清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我虽然生于乱世,试过挨饿受冻,也被打骂欺负过,可如今看来,我还未曾真正的见识过战争残酷的一面。

全都死了?那样一个偏僻的小村落,大多是手无寸铁的妇孺儿童,谁会下如此毒手?

在墨黑的夜空中,我仿佛看到了当时灼灼的火光,漫天的血红铺天盖地而来,犀利,狂肆,而且残忍。

如果梁家没有逼婚,如果奶娘没有当机立断的离开,那么,我也会死吗?又或者苟且活着,与梁大虎受一样的罪?我真的不敢想。可是,这却是很有可能的。在烽火连天的战乱中,最不缺的,就是杀人越货,烧杀抢夺的骇事了。

涟涟的月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斜斜绰绰的照进屋子里来,映出一地清辉。应该快到仲夏了吧,可是,这夜依旧冰冷得让我发怵。

自那以后,梁大虎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黯然地收藏于心,即使我想问,也无从入手。不过他最终还是在微云楼住了下来,毕竟他的身体虚弱的连走路都是不行的,又身无长物,能去哪里?

他一般都待在房里,偶尔会坐在院子里一个人看着梧桐树默默的发呆。他也不喜欢梳头,总让长长的头发披撒在肩头,遮住他被烧灼的半边脸。现在的梁大虎,安静的出奇,几乎很少说话。岁月,总会把人的棱角磨平。

显仁四年五月中,余容则的军队在一番休养生息以后又卷土重来,朝邑宁节节逼近,并一举夺下了锦州,湅州两座城池,形势十分严峻。京城的人恐慌起来,开始囤积药材米粮以防战祸,一时间物价飞升,百姓叫苦连天。

这几日,一贯热闹的西市萧条瑟瑟,行人稀少。连带的微云楼的生意也一落千丈,我索性关了门,等过些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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