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7)

“我十岁那年,家中坞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战死,所幸得一忠心家卫的拼死护卫,我母得以带我死里逃生。我至今记得我母带我渡江之时的情景。北岸有追赶而至的胡兵在放乱箭,不时有人中箭落水,渔舟狭小,挤满了人,哭声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来的乡邻,在江中挣扎呼号,很快被浪卷走,不见了踪影。”

“还在北地之时,他们无时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军队过来,盼望赶走胡虏,让他们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种自己的土地。盼了那么多年,大虞军队确曾来过,不过打了个转,便又走了,什么也看不到!到了如今,连最后能够容身的一块地方也没了!”

“他们只想活下去。没有死于兵火,躲过了北人一路追杀,也没被身后乱箭射中。现在只要渡过这条江,就能抵达汉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个浪头打来,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他顿了一顿。

“从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日后我若能出人头地,必要兴兵北伐,光复两都,让胡虏滚回自己的地界,让汉家重掌祖先的土地。”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之初衷,始终未改。”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述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大虞南渡以来,英雄人物辈出,便是高门士族,亦不乏不能领军光复汉家之佼佼者。令尊便是其中之一。但你可知,为何明公数次北伐,皆功败垂成,无果而终?”

高洛神慢慢地坐了起来。

“非我南人兵不勇,将不谋,而是门第阀阅,各怀心机,以门户之争为先,不愿你高氏因北伐伟功独家坐大,从后多方掣肘所致。”

“便是萧姓皇室,恐也不愿明公北伐有成。萧室自南渡后,早安于江左。既无心故都,他又怎愿见到臣下功高震主,压过皇室?”

他望了她一眼,眉头微锁,沉吟了片刻。

“以你之高贵,今日下嫁于我,自有你的所图。你既开口问我了,我不妨告诉你。往后之事如何,我不知。迄今为止,我无不臣之心。”

“但,”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凡有阻我北伐者,无论是谁,为我李穆之敌,我必除之!”

高洛神一直默默地听他述说。沉默了良久。

“郎君,朝廷之事,我从前不大上心。我只知道,父亲当年在世之时,生平最大夙愿,便是北定中原。他若还在世,必会支持你的。”

李穆凝视着他,眸底渐渐泛出一丝悦色。

“夫人……”

“唤我阿弥吧,家人都这般叫我。”

她嫣然一笑。

“阿弥……”

李穆目光微动,低低地叹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地收拢,最后将她小手,紧紧地包在了自己生满厚茧的滚烫掌心之中。

第4章

双手被他掌心如此紧紧包握,令高洛神心跳有些加快。

她不敢看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炽热目光,垂眸,忽想了起来,从他掌中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下了床。

她走到桌边,端起酒壶,往那双静静置于桌上的镂着阴阳吉铭的盏中注酒。双双满盏,端起。在他的注目之下,一步一步地回到了他的面前,将那只镂有阳铭的玉盏,递给了他。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请饮此合卺之酒。”

她微微仰面,轻启朱唇,吐气如兰。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为何对我如此好?”

她轻声,含含糊糊地问。

他睁眸,转脸,亦望向她。

烛火红光透帐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闪着光芒。

……

许多年前,京口有个自北方逃亡而来的流民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以三十钱供驱策一年的代价,投身到当地一户张姓豪强的庄园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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