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8)

一年之后,当他可以离开之时,管事却诬陷他偷了主人的钱,要将他送官。倘他不愿去,便须签下终身卖身之契。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地这些豪强利用流民无根,为了以最低代价圈纳僮仆供庄园驱用所惯用的办法。

愤怒的少年将那管事打倒在地,随即便被蜂拥而上的仆役捉住,痛打一顿之后,铁钉钉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钉在庄园门口路边的一根立柱之上,风吹日晒,杀鸡儆猴。

他的母亲卢氏闻讯赶来之际,他已被钉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昏死了过去。

他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挣扎着醒来,看到瘦弱的母亲跪在不远外的庄园门口,不住地朝着那些家奴叩头,请求饶过她的儿子。

家奴却叉手讥笑。

他的母亲出身于范阳卢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萧室南渡之时,卢姓一族没有跟随,后再来到江东,已是迟了,在业已登顶的门阀士族的挤压之下,沦落成了寒门庶族,子弟晋升之途彻底断掉。这些年来,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亲不该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亲起来,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铜铃之声。

对面远处的车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来了一辆牛车。

犍牛壮硕,脖颈系了一只金黄色的铜铃,车厢前悬帷幔,车身金装漆画,车厢侧的望窗半开。驭人端坐车前,驾术精妙,牛车前后左右,步行随了两列护驾随从。

一望便知,这应是哪家豪门主人出行路过此地。

豪强庄园主人如此惩罚家奴的景象,或许在这里,已是见惯不怪。

牛车并没有停留,从钉着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过去。

空气里,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们太可怜了。你帮帮他们吧……”

忽然,一道女孩儿的声音,随风从牛车中飘出,隐隐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声音宛若乳莺初啼,是这少年这一辈子所听过的最为动听的声音。

“我们只是路过,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另个听起来年岁较大的少女话声,接着传来。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坏人,真的好可怜……”

“你就是心软。听阿姊的,不是我们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儿仿佛叹息了一声,满是同情和无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颈,看向前方那辆牛车刚刚离去的方向。

车厢望窗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了半张小女孩儿正回望的面庞。

她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鹅黄衣衫,雪白皮肤,漆黑的头发,一双圆圆眼眸,生得漂亮极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视线,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不过一个晃眼,一道帘幕便被放垂下来,女孩儿的脸,消失在了望窗之后。

“阿弥,你若不听话,我便告诉叔母,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牛车渐渐远去。

“求求你们了,先放下我儿子吧,再不放他,他会死的……他欠你们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

母亲还在那边,流泪磕头,苦苦地哀求着刁奴们,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在了心窝,倒在地上。

“你拿什么还?”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应该还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琐的狂笑声,夹着母亲的绝望哭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这一刻,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怒吼一声,一个发力,竟生生地将自己那只被钉住的手掌从木桩上挣脱了下来。

他的手心,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双目赤红,奔了过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护在了自己母亲的身畔。

周围的人被惊呆了,反应了过来,怒气冲冲,围上来叫嚣着要打死他。

就在这时,那阵叮铃叮铃的铜铃之声又近了。

方才那辆已经去了牛车,竟又折返回来,停在了路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问究竟。

卢氏如见救命稻草,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们自然不肯,叫对方勿多管闲事,速速离开。

对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闲事吗?”

谁都知道,高公乃是时人对高氏家主的尊称。

刁奴们愣住了。

张家在京口虽是一霸,亦勉强可归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满天下的高氏,怕是连提鞋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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