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295)

作者: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我也知道爹他违悖军令是为我,谁都不想看到镇国将军昆裔是异血之人,若是留在边军中不过会扰乱军心。”他笑了一下,却比哭起来还难看。

“你们总与我说要做好人、善人,即便遭了骂、挨了打,也切不可伤人。我做不到,因为一开始他们只是拿尖石子来砸我,但后来有人拿了镰刀,还有人拿了斧片子。我以前武功学得快,你们怕我害人,除却娘亲教我的几式刀法,再没教过我功夫。可我忘记了,我甚么都忘了。我后来还是学了功夫,学会了杀人,过去的金乌不在了,我只是候天楼的金五,是黑衣罗刹。”

他倏地起身,浑身都在颤抖,乞求似的发问:

“阿爷,我这条命是不是从始至终都不过是老天爷的戏谑玩笑?我是不是本不该活在这人世间?”

倏时间,所有的悲怒之情如汹涌狂潮般轰然撞击着胸腔。压抑了许久,这一刻情感终于迸裂喷薄而出。

七年了,他一直做着无心无情的黑衣罗刹,将喜怒忧悲掩在鬼面后,爱恨思欲藏在心底里。他在风里发抖,希望能有一只手猝然飞来,或是将他撕成碎片,或是把他往深渊里往上提一把。

金五迷惘地望着对面的老人。他在等金震赫然大怒,将他好打一顿,或是放声长啸,失望至极地对他数落一通。

果不其然,金震怒目睁眉,一掌狠狠抽上他面颊,打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鸣。

金震吼道:“错!全都错得荒唐!错得可笑!”

老人一脚踹在他膝盖处,踢得金五一个不稳,跪坐在地。“你知道你错得最厉害的地方在哪儿吗?”

金五茫然地摇头。尽管金震打得他很痛,但他依然不知如何痛醒过来。他觉得自己浑身是毛病,没一点是处,也不知为何还要苟活下去,为何而生,又为何不死。

老头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他耳朵,又往他额上赏了个爆栗:“蠢崽子!你错得最厉害的地方是搞错了名字!”

粗哑的嗓门在他耳边咆哮,震得他耳朵发疼,心里怦怦直跳。

“你的名字是金乌!不是金五,也不是候天楼黑衣罗刹!从始至终都是金乌!”

“你觉得你死了就成?你不过一条命,如何抵得过六百条命的分量?”

金震怒吼,“给我活着!死了不过一时痛快,凭什么要你的痛快去抵在世之人的难捱?这辈子给我老老实实偿债,这辈子偿不完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甭论是作牛作马,偿清为止!”

“是,我方才是说金家不该出你这等杀人鬼,但可没说你不是金家人。黑衣罗刹是我孙子,那还能有甚么法子?我这把老骨头连丢命都不怕,还怕丢脸么?”

金五愣愣地听着,他一直在发抖,身子在颤,口齿在抖,感觉酸涩的眼眶仿佛下一刻就要淌出泪来。

老头儿又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喝道:“你自个儿告诉我,你是谁!”

他颤声道:“金乌。”沉默片刻,他又小心翼翼地道。“我是…金乌。”

金震总算舒了眉,敞怀大笑:“不错!你一直都是金乌,龟孙子,我也永远是你阿爷!”

天边不知何时已破了晓,璀璨朝霞漫天,鳞鳞金光遍野。晨作的声息渐渐四起,有袅袅炊烟在青瓦上冒起。风声,鸡鸣,犬吠,车轮声,笑声交织在一起,四野八方地传来。死寂的夜已悄然消逝,只余明媚的晨曦。

金五不自觉地起身,走到门边去看清晨的嘉定,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光景。转头时却听得金震一阵猛咳,老人从地上抓起一根火条,放在手里。

“但是,有罪必有偿,蠢孙儿。”金震脸上沟壑似的深纹柔和了些,虽带着遗憾与悲哀,却慈祥和蔼,“你一个人来背这罪过,实在太重啦。”

一阵惊遽忽而袭上心头,金五只觉不妙,出声道:“太公……”

火条被掐断了,露出内里漆黑而坚实的剑刃。金震舒了口气,反而在笑,“幸好,幸好。你杀的人还没多到两支火条写不完,所以倒也没发觉里面藏着把剑。”

老人将剑刃抽出,高声大笑道:

“我就要死啦,早死一刻也无妨。咱们金家的人,宁可在疆场遭乱刀箭雨而死,也不该在病榻间缠绵将尽。蠢孙子,听着,接下来的事儿既是你的罪过,又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决定的!”

金五呼吸一窒,旋即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从内里将他割开,他顿时明白了金震要做何事——以死谢罪!他不顾一切地扑身上前,吼道,“太公,人是我杀的,你不必……”

他太笨了,他实在太笨了。他太公如此心高气傲之人,怎会放得下这罪过?俗语说,儿之过咎于父母之过,可他没了父母,那便是他太公的过错。他曾以为金震会做出大义灭亲之举,盛怒下杀他性命。可金震却放他活了下来,因为这老头儿明白,罪过将由自己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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