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徒,放开为师后颈!(94)

作者:乌尔比诺 阅读记录

猗顿南埋头思忖:“倘若封璘仍有余力反吞翻市,咱们可真就步入绝地了。”

高无咎却道:“绝无可能。”他膝上架着算盘,从宽袖下拿出严谟刚送来的邸报,“而今闽商在应天府各处的钱庄都被秘密查封,只是消息尚未泄露出去,封璘到此时还不知道,锦衣卫用来清货的那笔现银,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牌。”

随着指尖算盘珠被拨上一档,城下踌躇的马车终于啷当起步,碾过地上水洼,辘辘驶入清晨的薄雾冥冥之中。

鏖战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被逼到绝地的猗顿南困兽犹斗,他不得已下了天大的决心和赌本,午后又增派十驾马车与二十执事,车载马驮,终是将北市全部粮货源源不断地运进城中商坊。

当夜庆功对饮,猗顿南破天荒地在高无咎面前醉狠了。

“经此一口鲸吞,江宁粮货尽囤于我,流民灾后越冬,只能指望七大商。”

血丝盈眶,唯唯诺诺的皮囊被一把揭去,猗顿南在大捷后罕见地流露出江南商魁的精明老辣,“即日起每日限货、每日提价一成,今冬明春涨到平价的十余二十倍,我不叫停,官府这两年内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兔子急了也咬人。”高无咎唇覆在杯沿,目光从眼睑下打量,不无沉默地想。

“江南商社能有今日风光,都仰仗高家多年荫庇。来,我敬您!”

猗顿南有些忘形,大着舌头喊阁老,忽然枕泪道:“趁着高兴,我想跟您讨个赏。我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只有发妻留下的女儿是我心头肉。她嫁给你儿子七年,天天都在守活寡,她才二十二岁,不该遭受这种罪。看在我替你料理了兖王的份上,求、求你,放我女儿一条出路,好不好,啊,好不好?”

盛传高家长子不能人伦,成婚多年无所出,几乎绝了高氏一族的后。高无咎一向忌讳这些流言,对外只推说是猗顿家的女儿身子骨不争气,今夜被喝醉的猗顿南捉住痛脚猛踩,心头龃龉顿生。

饶是这样,他仍旧维持着面上和气。

“寄真这么想,老夫着实意外得很。”高无咎眼底平静,“媳妇贤德本分,我拿她当半个女儿待,要和离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七大商眼下正在风口浪尖上,等风头稍过,老夫让你堂堂正正地迎回自家姑娘。”

猗顿南伏案醉得不省人事,似乎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威胁。高无咎轻蔑地笑一声,喝干了酒,自言自语道:“出路么,黄泉尽头连着阴曹地府,到哪里不算个出路呢?”

*

烛火幽微时,蕊花暗结,层层叠叠就像繁沉心绪。

“商坊今日吞进财货几多?”沧浪反扣着茶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动,突然问道。

官市丞清着焦干的喉咙,一口气答:“粮谷两百万斛上下,各色农具六十万件;若以平价猛涨两倍计算,大体要现银两百万之数。”

“缺额呢?”

临窗沉思的封璘闻言转过了身。

“缺额……”官市丞泄气般地咬紧牙,错开目光,低头道:“少则七十万两白银。”

七十万两白银!

七大商显然也拉开了破釜沉舟的架势,倘若金钱足给,现在就是将其一网打尽的好时机。可偏偏此时,闵商在江宁城的钱庄竟无一例外地闭门停业,事先却未有半点风声泄出,封璘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艹!”

良久默然,连日神经紧绷的官市丞忘记了礼数,捏拳砸向掌心:“索性不理他,左右秋播也快完了,口粮冬货也差强足矣。商坊便要疯开高价,百姓只不买他粮货,他能奈何?”

“不可,”沧浪浮着茶沫,隔着那点轻渺热气,眼也不抬地说:“粮种也好农具也罢,尽皆百姓日用之物,流民的难题纵然解决了,江宁其他百姓如何度日?官市没了粮货,就只能听任商坊宰割,立时危局。”

打发走官市丞,茶也晾得半凉。沧浪低头待饮,被侧旁杀出的一只手扥住了茶盏。

“生计堪忧,茶也不叫饮了么?”。

封璘闷着嗓音道:“茶凉了,先生不可多饮。”

沧浪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由着他为自己换了一盏新的来,接过时忽然搭住封璘手腕,目光如炬:“此战若败,你可怨我?”

脉息沉平如水,一如缓缓流淌的嗓音:“先生所指,阿璘死不旋踵。只不过……”

不知是否是错觉,沧浪在那一瞬里感受到了脉搏的加快,带得自己的呼吸也紧促起来:“不过什么?”

封璘就着这个姿势倾身,与沧浪交颈贴耳,恨不能把七经八脉的热忱都顺着耳语浇灌给面前这个人。

“我若身死,先生要为我拾骨,我若流放,先生要为我吹魂。先生余生想起我时,记得把阿璘的样子刻入愁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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