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友(603)

老秦盘腿坐在了草席上,旁边浑身好几处缠着布条的年轻人帮他把铜杖收好,刚要去起身给他倒水,老秦忽然开口:“坐下吧。你不像我们,在马背上根本睡不好不是么?”

那年轻人才坐回了远处,有些无所适从的盘腿在原地。

老秦:“修,你该把那些布条摘掉的。”

修摇了摇头系紧了手背上的布条,哑着嗓子道:“他们老是看我,路上那些人。”

老秦:“这会儿才开春,还不热。等到大夏天的,难道你也要这样缠着么?没用的,反正你自己看不见自己长啥样,让他们看去罢。”

修抿了抿嘴,不说话。

大抵是这两年又老了,他连对崔季明时候强硬的劲儿也被消磨掉了几分,看他沉默,忍不住开口道:“你听得见么?那是黄河奔流的声音。潼关南依高山,北濒黄河,形势险要,内有十二连城,雄关虎踞,通有最多两人并行的小路——”

他讲述着潼关的历史,从曹操破马超,到赫连勃勃屯关中,修读书并不用功,他没大听说过潼关这刀关门四百多年的往事,忍不住侧耳倾听。

老秦也是觉得自己年纪越大话越多,平时摒着不肯跟小辈多说,但真要是有人愿意听,他也能从东汉扯到北魏,如数家珍。

他以前听说过修,绝不是如今的沉默寡言。而知晓了那一场宫变,他也很难说去评判什么。年轻人识人不清是常有的事,只是他身在皇家,就会为自己年轻的疏忽付出更惨烈的代价吧。

或许是因为他不肯说话,默默倾听,偶尔发问,使得老秦话更多了起来。

说着说着,谈起桓温伐秦,不克后还自潼关的事情,也渐渐累了,一双手过来似乎很笨拙的给他敲了敲腿。修道:“秦师若累了,便歇下吧。明日进了城,可以到时候再说。”

老秦脸上露出几分很微妙的神情。

刚带他出长安的时候,他不止不会自己穿衣服穿鞋子,甚至连半点该有的常识也没有。老秦也觉得,或许他或许会忍受不了十几日洗不了一次澡,睡在草席上跳蚤丛生,野外啃几口干粮喝口河水就勉强果腹的日子。

然而他虽然也因此生病、胃痛甚至闹出不少的笑话,却仍然跟着向北绕着办事后,走到了潼关。

去年还是太子的人,如今居然一身布衣,穿着草鞋住着窝棚,甚至还来给他揉腿……

而修在一旁蜷在草席上,也因为疲惫而闭上了眼睛。

曾经在宫内,只要一闭眼,他想到的便是阿耶临死前朝他伸手呼喊的样子,便是踏过绣龙锦被的靴子,以及那一场灼烧的他无处可逃的大火。

但如今,那些事情似乎开始渐渐隐进了梦的深处。伴随着黄河的轰鸣水声,外头道路上传来的说话声,似乎一场春雨也在悄悄降临了潼关,雨水敲打在草棚上,使得空气变得冰凉而湿润,火烛跟着雨滴的节奏而跳动。

他闭着眼睛没有睡着,想起离开长安城前,泽回京后一家人的那次团聚。

打扮素朴的阿娘淌出眼泪来,牵过离产期不远的刁琢说话。而泽面上曾经求死的神情消失不见,纵然是坐着由下人手抬的软轿才登上殿内,但他仍然笑着与他说话。眼睛里几乎见不到当年在朝堂上不安茫然的神色,却仍然有当年的温和耐性。

他那一身值得称赞的气度还在,修至今觉得他身上还有着帝国太子的模样。

一家人坐在偏殿内说话时,泽想请殷胥也来一并用晚饭,殷胥却以政务繁忙为由拒绝了。

或许他觉得这是一场家宴,他是那个外人,何必凑来。

胥一个人去了观云殿内。

记忆中的每个细节好似都能复刻出来,他就算躺在潼关外,也能记得阿娘面上舒展的细纹,记得泽聊起刁琢的才能,聊起宣州的那一场战事,记得刁琢抚着肚子,依靠着泽,面上温柔的笑意。

而就在那日之后,他准备离开长安城前,阿娘却从房间内抱来了一个小盒。她面色犹疑,似乎觉得自己不该说,但仍然坐到了他床边,打开了那盒子。

里头是厚厚一沓信封,修愣了愣,伸手翻了翻,从底下到最上头一封,全都是他写过的……以为寄给舒窈的信件。在他做太子最无所适从的那段时间,他曾经也不管是不是会对她造成困扰,疯狂的一封封写信给她,不论大事小事都写进去,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回信。

下人总说寄出去了,原来都……

林怜坐在床边低声道:“我看过第一封,往后的便没有看过了。对不起,阿娘——”

修合上了盒子,道:“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本来就不该给她写信,她都已经去了建康,或许也已经觅了郑、王两家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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