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满楼(5)
端了茶,也不吃,尽挑眉拂着茶盏吹温,默了片刻,轻飘飘一句:“把笠子摘了吧,大白天到了家中还戴着,像什么话。”
四爷一愣,手迟疑伸向笠檐,半晌,终是摘下。
雪白的纱布浸了黄绿色药浆,被指细的长缎条紧紧缠在左脸,可以想见那布下遮掩的,是多么丑陋一道伤口。
那日,白老板与四爷一同跪到黄昏,就在大堂里。
天擦黑,仆母端了吃食来,传当家的话:
“文公子要入白家,可以,却是以客,不是以主人身份。今后传扬出去,还望口径一致,就说公子客居在白家,是少爷好友。”
“夫人为公子单辟了东南庭,院子虽小,倒也齐整,适合公子的清静性儿。”
似这般,四爷入门的第一天,未来人生,已安排得明明白白。
白老板不心疼?
那自然是心疼的!
白老板扯过食盘,恨不得当即摔了碗,只是被四爷轻轻搭腕止住。
堂外有仆人掌灯行过,四爷跪在屋内的阴影里,浅浅一笑,冲他摇了摇头。
白老板心疼地抚着他的脸,交叠了他的手紧在掌心,带向自己心口。
一字一句,动情地承诺道:
“眉书,你信我,余生我定不负你!”
昏暗中,他的眼睛如那夜初见时明亮,让人不由得想起夏夜晨星,远远坠在天阑,美好又动人。
人生老来方笑痴,豪言壮志是少年。
如今信誓旦旦,皆因年少无知,只不过,彼时他们都不懂罢了。
四爷问:“说好了,此生不渝?”
白老板道:“此生不渝!”
于是四爷的笑容自唇角晕染开,点头道:“好。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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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折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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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有个清风倚,城西有个皓月满
日色西薄,四爷与楚少爷一道出了门。
他此番未穿常着的那身红衣,却是改了件碧水的绸衫,襟摆绣两撇疏竹,隐在渐行渐暗的秋雾里,低调雅致。
马车拐过街巷,摇摇晃晃轧过南街碎石板路,在冯家班戏楼外停下。
下车时,四爷方撩了襟,想摸索去扶架,却见那楚家少爷抬手来请扶。倒也不觉殷切,只是他那
笑落在旁人眼里,总有些别样意味。
四爷便提着一口气,踩实轴栏,自下了车。
楚少爷又碰一鼻子灰,讪讪收手。
一行人前后随着,上了厅楼右面小间。说是小间,却无门无窗无帘无甚隔断,好歹两面纱幔,也
都只松松绑了束在廊柱上。权当是大伙儿坐在一处了。
这要人如何听戏?四爷微皱眉。难不成是想佳音齐赏,众众同乐?
厅子里昏昏暗暗,顺着围栏望过去,黑乎乎的满是人头,却似纱雾了眼睛,当是对面也不相识。恰此时,台子上悠悠两点油火亮起,照开一方小小天地。
一个清丽悠扬的声儿自帐末传出:
“夜——尽了——”
似剑光划破长空,似游鱼灵快地穿梭深塘,那尾音经久不歇,絮絮如三月烟柳,萦绕周身。便是今夜挠人心肺的第一嗓。
戏台上火光更明了几分,惹得众人聚焦,那个袅袅娜娜的影这才缓缓步出,宝衫丽裙,流光的珠翠,玉带环佩,瑶华清灵。她行至中央,作出身段,在无数期盼的目光中,她唱——
“夜雨落,尽风萧萧,一缕寒烛不堪瞧。玉琴思音,衷肠偷付,今来换君一笑。”
凄凄幽楚,那低回的眼波,那绝美的姿态。只这一句,博得满堂争捧,竞相喝彩!
新词新把戏,呵,还是如今的孩儿花样多。
四爷端坐椅中,耳内是如潮的彩声,眼里是遥远的光影。
忽而近前亮了一簇光,拉回思绪,他侧眼去瞧,却见那小楚少爷手执火折子,正开不知从何处捧
来的一盏香炉。
对方笑道:“听闻四爷赏戏是要熏香的,原来有如此讲究,先前是我无知怠慢了。”
四爷看看他,不知作何表情:“非是讲究。”
那楚少爷一点儿也不见外:“那就当是我想吧。烟笼香绕,魂牵雾袅,不知此境中听这出薄情
戏,该是何种滋味?”
四爷心中一刺,又转过头来看他。
火折子已灭,两人视线相接,俱是在暗里,只有台上一层无力的浅光远远漫来,轻轻染上四爷柔和的轮廓。隐约得见他虚白的侧脸,他骨挺的鼻梁,他淡漠相翕的唇,他深如潭渊的眼,然而眼尾那泪痣此刻却看不真切。
一时无话,仿佛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片刻,四爷先撤开了目光。
台上已唱至中场。台沿上堆满了戏客老爷们掷的花束,红毯面儿的地,各样色儿的花,衬着台上红巾翠袖艳丽缭乱。好一出后生才人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