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江九日(20)

作者:舜华X 阅读记录

像许多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古川绫年幼时也问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我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母亲半跪在古川绫面前,把她拥进怀里,告诉她,她不是没有爸爸,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也是为了赚钱养家,让她们过上好日子。

古川绫似懂非懂,不明白为什么赚钱一定要去很远的地方。

母亲用对女儿的爱编织出一个真假参半的谎言,在古川绫的心里描绘出一个背井离乡的辛勤男人的身影。

他一定很有学识,才会让雇主甘愿开出这么高的薪资;他也肯吃苦,才在外漂泊打拼好多年;他偶尔有些不通人情的刻板,不太会讲话,所以鲜少有书信寄来;但他深爱着自己的家庭,他不说,只是把一家人的生活负担都揽到自己肩上。

第一次收到来自父亲的贵重礼物时,古川绫对此深信不疑。

母亲善意的谎言一直持续到古川绫读小学为止。

每个孩子都会长大成人,在古川绫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现实之前,母亲有意隐瞒,希望尽可能让自己的孩子在美梦里多停留一些时日。

班里的担任老师察觉到异常,私下里打来电话,她恳求老师不要戳穿她的谎言。

可谎言哪有不破的呢?

老师不说,也总会有学生说三道四。

古川绫的美梦,碎在走廊拐角处同级生的闲聊里。

她不顾警卫员的阻拦,冲出校园,夺路狂奔,母亲的身影远远出现在她眼前,然后逐渐占据她的整个视野,她紧紧抱着母亲,什么都还没说。

看到古川绫的神情,母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心中苦涩,轻叹一口气,一遍又一遍抚摸古川绫的长发,心想,女儿一定会生气的吧。

该如何跟女儿说起呢?

“如果没有爸爸,我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年幼的古川绫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地说:“妈妈希望我有这样一个这样的爸爸,也就是说,妈妈其实也希望爸爸是这样的人吧。”

母亲悲切地望着古川绫,拿手帕给她擦干净眼泪,又替她掸去奔跑时沾上的尘土。

虚构出来的父亲形象,像是隔着泡沫去看一副肖像,泡沫折射出迷人的光彩,把画上的人像衬得美好又不切实际。

泡沫碎了,看起来反倒真切深邃。

“妈妈,以后,绫来成为这样的人。”

母亲只是告诉她,爸爸妈妈离婚,但还是朋友,绫不要因此记恨任何人。

于是,古川绫把泡沫后的人影一分为二。

一半留给过去的父亲,一半留给未来的自己。

偶尔古川绫觉得太累、太苦,也会偷偷埋怨一两句,为什么父亲不告而别,只给自己留下退潮后的一地浮沫。

她自我安慰般地想象自己仍有父亲,把过去的父亲美化得无可挑剔。然后醒过来,继续和母亲相依为命。

等到她十一岁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出现在母女二人的生活里。

古川绫分明从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他熟悉。她像只警惕的幼猫,躲在门后,透过窥视镜看向他,某日,一个恍惚,她感觉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又一个精心打造的牢笼开始了。

母亲不敢再轻易相信谁,他们之间漫长拉锯许久,真心假意来回交锋,一个个或巧合或人为的陷阱层层叠叠,落在母女二人面前,猎手极有耐心地陪着她们耗过了一年多,终于收了网。

他如愿以偿,把窥视已久的财富收入囊中,餍足地打了个盹儿。

古川绫初见成年人的世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委曲求全。

她佯装天真,以求从自己的新父亲那里取得一隅栖身。

关上门,古川绫回过头,看到母亲复杂的神情。

她上前去,握住母亲的手说,他无非是为了钱。

折磨之下,几番斗争无果,母女二人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宁可鱼死网破。

母亲一封邮件递出去,强行断了所有的资金来源,那个男人大发雷霆,用极端怨怼的眼神盯着她们,古川绫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注意,无畏地凝视回去,觉得他好像索命厉鬼,要把她们一起拖入地狱去。

没过几天,母亲像往常一样出门。

因为一场事故,古川绫最后一个亲人也离她而去。

古川绫不肯回家,她不认为自己还有家可回。

她孤身一人去了东都湾,坐在沙地上。

东都夏日多急雨,她看着云层飞快掠过,急雨一场又一场,天气黏黏糊糊,行人的伞撑起又合上,仿佛永远没个明朗的时候,叫人怎么做都是错。

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那个男人不知怎么找了过来,他搀着古川绫的胳膊把她从沙地上拉起来,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声音轻缓地说:“可真叫我好找。”

他把古川绫拽得踉跄几步,又担忧似的箍住她的肩膀,把她带到两个警备面前,压着她的背给人鞠躬。

“真是对不住,这孩子母亲刚过世,我也实在拿她没有办法。还请您理解。”

两个警备明显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说:“怎么会,孩子找到了就好。小姑娘,以后跟着父亲,要坚强地生活啊。”

古川绫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她哭不出也喊不出,所有悲伤的表情都在男人的表演下被框定在他规定的舞台镜框里,古川绫只是他一个活动的道具。

他狡猾地把古川绫拉进自己的剧目里,把古川绫的悲伤改写成自己的华彩。

观众们为他叫好,因他落泪。

她看到太阳落海,感觉自己一道溺亡。

古川绫成了孤家寡人,生活没了挂念和期许,记不清日子。时不时拿出母亲的照片,沉湎在过去的记忆里,借此抵御屋外的狂风暴雨。

盛夏的某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突然收到一封狗屁不通的英文邮件。

那个自称是她妹妹人叫做秦昀。

秦昀说,希望她喜欢自己选的生日礼物。

“Happy Birthday. Aya Furukawa.”

打砸声自屋外传来,古川绫置若罔闻,一句“生日快乐”把她拉下舞台,拉回自己的世界里。舞台上的傀儡一朝退场,多年的记忆叠着悲喜,几乎要顺着五脏六腑冲破胸膛。

古川绫跪坐在窗前,泣不成声。

烈阳透过窗,不由分说撞到她的身边来。

天终于晴了。

秦昀的出现,唤起了古川绫对“父亲”一词久远的记忆。

那些陈年旧事曾经被古川绫一分为二,一半留给过去的父亲,一半留给未来的自己。父亲早早从自己的人生中退场,成了一个悬在空中的影子,秦昀代替他出现,成了她新的情感寄托。

她看秦昀,一半在看自己,另一半在看“父亲”。

见到秦昀的第一眼,古川绫就自作主张把她推进自己缺位的家人角色中去,也把对父亲的印象都堆在秦昀身上——连带着她所拥有的所有的爱。

自己没有得到过的爱意,她希望秦昀能给她。

自己没有得到过的自由,她希望她能给秦昀。

秦昀自觉没有给过古川绫什么,至少她们相识的前几年没有。

秦昀给过古川绫的东西,秦昀觉得没有什么可珍惜的。

她无非就是每天说些闲言碎语,她一个学生,生活的全部就是家和学校,她跟古川绫说家里的晚饭,将自己在学校似乎无意间被排挤了,有一搭没一搭,想到什么说什么。

如果让秦昀重来一遍,她或许会更谨慎地选择话题,人长大了难免报喜不报忧,秦昀如此,古川绫也是如此。

古川绫年长四岁,向母亲呵护幼时的自己一样,也自作主张给秦昀编织了一个幻梦。

她熟练地扮演起善解人意的姐姐,假装自己一切都好,所有秦昀解决不了的事情都可以告诉她。秦昀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的问题,她来解决;秦昀无意识向她讨一晚陪伴,她陪着,直到听到秦昀入睡后的轻浅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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