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江九日(21)
她贪婪地期待秦昀跟她说起更多喜怒哀乐,想从秦昀那里汲取更多名为“家庭”的养分。除了秦昀这里,她无处可去。
至于秦昀,秦昀什么都不用知道,老老实实待在美梦里,直到时间解决一切。
等秦昀有能力来到古川绫身边时,想必她也已经长大成人,年少时的记忆也该随着过往渐行渐远了吧。
可惜秦昀不喜欢她写的剧本,不肯老老实实登台。
一切都没有按着古川绫的剧本进行。
男人败光了家财,古川绫离开了校园,每天都苟延残喘。
古川绫原想凭自己的双手挣生活。
越来越多的欠债飞来横祸一般又一次把古川绫的生活撞得粉碎。
古川绫甚至想过,干脆鱼死网破到底,心一横,拿起刀,准备一了百了。
可她想起秦昀,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和母亲。
她抛下秦昀,感觉像是抛弃了多年前的自己。
古川绫在自己成年那天,离开了家。
她几年间辗转过好几个居所,在无数个大小单位工作,赚到的薪水跟越滚越大的赌债相比简直杯水车薪,无可奈何签进新公司,每天都疲于奔命。
白天和公司里的老油条们斗智斗勇,晚上被迫融入同事们的酒会,听他们胡言乱语。
彼时的古川绫还年轻气盛,每晚回家都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路。
秦昀觉得她这样子新鲜,问东问西,怎么又搬了新家,新公司如何,为什么看上去心事重重。
古川绫身心俱疲,被问烦了,几乎要向秦昀发脾气。
而秦昀在她讨生活的日子里,不知不觉长大了。
她的七情六欲在每一个日夜轮回里逐渐解冻,看到了别人的喜怒哀乐,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秦昀只是坦然地看着古川绫,平静地说:“你不想听,我就不问了。”
古川绫突然熄了火,她每一步都被推着走,把自己当商品出售之后,哪还轮得到她“想不想”呢?
注视过她的人何其多,她要细细去瞧,看看他们希望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自己得给出去什么,才能换得片刻安宁。
古川绫看似是自己走上的这条路,实则主动权从来没握在她手里过。
没有人会像秦昀这样,只是安安静静地说一句:“选择权在你。”
又苟活过几百个日夜,古川绫渐渐出了名,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人,乍一看甚至光鲜亮丽,只有自己知道,她还半个身子陷在泥里。
每次身处漩涡中心时,她总会想起秦昀的双眼。
她举着酒杯,回想秦昀从十一岁长到二十三岁,恍惚间想起向秦昀告白的同学,想起秦昀不顾他人眼光,胆大妄为挽着女朋友逛街。即使后来知道,华国不是只有恋人才可以牵手,古川绫还是耿耿于怀。
有一天,秦昀会有自己的家。
古川绫发现自己越发无法面对秦昀。
秦昀会怎么看待她,一个债台高筑的姐姐?
等秦昀有了自己的家,又该怎么向另一半介绍自己?
继续用谎言编织幻梦吗?
她一筹莫展,在被逼进死胡同时,艾丽卡拉了她一把。
“逃吧。”
她在夏日一个雨夜里逃亡,把自己藏进络绎不绝的人流里,闭口不谈自己名姓,逢人问起,只谦卑地说敝姓斋藤。
古川绫在斋藤晴子这里扎下根,尝到了所谓“过自己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滋味,她有了自己生活的决定权,终于活得像个人样。
即便这只是命运给她的错觉。
秦昀不明真相,以为今天只是平凡的某个日常,几句闲话,告诉她今晚有雨,让她早些回去。
古川绫自身难保,顾不上回她消息。
她被控制着双手往前拖拽,拼尽全力也没能挣开,拉扯间,手机不知道被摔到哪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知道自己又被追上了,不榨干自己身上最后的价值就善罢甘休可不是他们的作风。
古川绫被架到一个男人面前,她看了一眼,竟是笑了一声。
他们要古川绫的命没有任何用处,最多只是想让她吃些苦头,服了软,留着她,拿到手的钱才是真金白银。
男人几乎是好声好气地把古川绫请到自己面前,指使两个小弟在避雨的屋檐下搬来座椅,亲自扶着古川绫坐下,然后反手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小弟脸上,大声呵斥他们不懂待客之道。
暴雨如注,古川绫冷眼旁观,雨水拍地的声音嘈杂无序,男人训斥完手下,走向古川绫立刻和颜悦色起来,像怕她听不清自己说话一样凑得很近,两个手下立刻跟着他靠近,一左一右站在古川绫身后,一语不发。
古川绫盯着眼前的人,等着他先礼后兵。
“古川小姐有难处,我们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您想想,要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天天凶神恶煞的呢?”
“所以这才把您请来,咱们好好聊一聊。”
“说实话,大家看重的无非就是钱。古川小姐赚到钱还了债,一身轻松;我的上司拿到钱自然高兴,他高兴了,我们这帮手下人日子也好过一些。”
“我们这不就来帮您赚钱了嘛,特意找了几个事少钱多的工作,您看看,帮您赚了钱,大家都开心。”
男人使了个眼色,旁边小弟立刻半跪在古川绫身边,恭恭敬敬递上几张纸,古川绫没接,几张纸落在她腿上。
那是一份合同。
手下就跪在她身边,双手捧着一支笔,等着古川绫有动作。
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古川绫看男人一眼,见他眼神阴鸷,又像几年前一样,试图逼着她“自己决定”做这行。
古川绫此时还有心周旋,呼出一口冷气,浑身冻得僵硬,在三人注视下缓慢拿起合同,假装仔细地看起来。
一分一秒过去,暴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合同一行行读下去,心和身体一并冷下去。
一步滑向深渊,之后的每一步都只会把她拽得更深。
“事少钱多”无异于一个甜蜜的陷阱,无数声音告诉她,去吧,这没什么丢人的,人们甚至乐得去记录她们深陷其中拼命挣扎的样子,然后高声歌颂她们的“坚强”。
虚假的花冠为她铺成一条路,推她越走越远,她回过头,连苦难开始的路口都看不到。
她一次又一次面对这些,像陷进不会停滞的轮回。她硬撑过、祈求过、希冀过、逃亡过,盼着结束的那一天到来。
命运没有垂怜她。
合同白纸黑字落在古川绫眼中,感觉看到的是被啃得只剩白骨的自己。
她和猎物有什么区别呢,猎人正围着她,布好了新的牢笼,好整以暇地耐心等待,甚至还有功夫泡一杯热茶,悠哉游哉等着她自己迈进去。
古川绫几乎想要认命了。
男人捧着茶,随时准备换上一副假面,和古川绫演皆大欢喜的戏码。
古川绫抬起头,两人视线相对,男人朝手下一扬下巴,手下立刻迫不及待地把签字笔捧到古川绫眼前。
古川绫抬手,男人眼中“我就知道你只能答应”一闪而逝,她像是被这目光扎了一下,本已僵硬麻木的神经又被激得活泛起来,生出阵阵刺痛。
秦昀的目光条件反射般地在古川绫眼前浮现。
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像秦昀那样看着自己了。
“既然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以后就照自己的意愿做决定吧。”
“你不愿意。不需要理由啊,不愿意……那就不愿意好了。”
见她动作停滞,“礼”完了,果然就该动武了。
男人待客之道扔在脑后,砰地把手里的热茶砸在她脚边,热茶合着碎瓷片溅起,茶水血液沾在身上,古川绫竟也感觉不到疼,只觉得皮肤发麻,甚至还挺温暖。
两个手下一左一右,按住古川绫左右手,要逼着她签下自己的名字。
看着他们变脸,古川绫心里蓦地生出几分痛快来,亲手撕下他们的假面,一次微不足道的反抗给了她力量,让她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抗争”的过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