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意克制自己，能不多言就不多言，搁下叮嘱，便要拂袖离去。

“多谢丹……恩人姐姐救我……”

轩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听来沙哑，“此等大恩，我……”

“无需报恩。”丹阙立刻截住话，“我不过是为自己的修行积功德。”

趁对方愣神时，她扭动蛇身，加快速度游走了。

她没有忘记前世轩憬是如何报答这份“大恩”。

——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即便成婚十年，对心中装着天下苍生的帝君而言，只怕恩情仍重于爱。

住惯了明亮宽敞熏淡香的栖凰宫，现下再回到山中洞穴里，丹阙多少有些不太适应。

如今闲来无事，她干脆动手收拾起住处，打算按照喜好重新布置一番。

但抱着这个念头打开芥子空间后，她猛然发现自己所需的东西没几样是现成的，大部分都得下山置办。

念着自己这辈子不出意外要在峨影山一直住下去，丹阙思考片刻，把存放在芥子空间的物资清点一遍，再对洞内物件做了个取舍，取出空白灵笺列了个需求清单。

香炉要一个，玉枕和蚕丝被山下小城不知有没有，材质上乘、不易腐朽的书架屏风也要。

还要添些鲜艳有花样的衣裳，她住处仅有青、白二色的长袍，如今也不太穿得惯了。

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不知不觉就花去了她大半日。

去人界得用人形，她便将蛇身化作双腿，接着对镜仔细检查了一番脸，将面容塑成不引人注目的妆容，出洞准备寻梵幽一起下山。

怎料刚出门，她一抬眼，赫然看到轩憬站在自己洞穴前！

少女身后拖着一串带水迹的脚印，浑身湿漉，应是刚从望舒泉里出来。

望舒泉的疗愈没有那么快见效，她身上仍遍布伤痕，但血污和泥渍皆被洗净，沾水的乌发随意披散着，看起来更惹人疼惜怜悯。

可瞧着轩憬这副模样，丹阙只觉心底一股无名火窜起。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已经说过无需报恩，这孩子仍会来。

是她的拒绝不够明显吗？可轩憬聪慧过人，不可能听不出她的意思。

走向轩憬时，丹阙的神情与气场不自觉地冷下去，变为极其不友善的冷漠。

轩憬似乎并未注意到这点，甚至还笑着与她打招呼：“恩人姐姐！”

“为何要来？”丹阙淡淡问。

“报恩。”轩憬眨着一双泛水光的桃花眼，认真道。

这样的眼神，丹阙不能更熟悉了。

那时，年少的帝君只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含笑乖乖喊一声“师尊”，她便会觉得心里软了一块下去，忍不住想要抚摸少女的脑袋，温声与她说话。

但现下，她偏生听不得“报恩”二字。

“我已说过……”

“即便您不需要，可我也有我的修行。”因着受伤，少女的声音依然沙哑而虚弱，但她的语气无比坚定，“您救我一命，生死大恩，我不能不报！”

丹阙没有接话，径直从她身旁走过。

她不自觉地想，前世的最后，自己不仅为帝君轩憬挡下致命一箭，还殒身护城。

现下她不过因着怜悯，顺手为之，救完甚至甩手不管，都值得轩憬带着伤追来报恩，前世那样的“生死大恩”，轩憬又会如何去报？

“我名唤轩憬！轩辕的轩，憬悟的憬！”轩憬追在她身后，继续道，“待我养好伤，便来报答您！”

丹阙头也不回，心绪搅作一团乱麻。

她直觉哪里好像不太一样，走出好一段路，猛然想起前世轩憬在山中用的是假名“阿景”，两年后灵鸢城的重臣寻来，轩憬自知身份难掩，才将真名相告。

——“轩”乃人族帝君之姓，传说为上古轩辕大神后裔，唯独有资格担任帝君的皇族血脉，才可被冠以此姓。

丹阙甚至记得自己当时怪过她不坦诚，后来嫁入宫内，慢慢知晓未继位的帝君若暴露身份行走世间，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便也理解原谅了她。

怎么这一世，轩憬反倒大大方方说出来了？

想归想，她并未折回去提醒，径直走向梵幽所在的山头。

轩憬不可能连这种事都没个分寸，定然有什么打算。

梵幽的住处建在湖畔一棵歪脖子灵木之上，这棵巨大的灵木活的年份颇长，因雷劫而半生半死，死去的那部分就被梵幽凿成住处，甚至效仿人族做了窗子和帘，窗边的枝丫上还悬着几串琉璃风铃。

丹阙一到树下，风铃便“叮铃”作响，随后上方的树洞里探出一只黑茸茸的狐脑袋，睡眼惺忪地朝她看来。

“我想去一趟山下，买些家具。”丹阙道。

懒洋洋的银黑狐掀起眼皮，轻咦一声，“昨日不是还说不需要么？”

丹阙哪记得清自己第一次下山还做了什么，笑道：“当时不觉得，想了一日，确实该添置些器物。”

前世跟轩憬去皇宫居住前，她确实不太习惯过多的摆设和鲜艳的色彩出现在自己住处，认为它们会妨碍自己清修。

真入红尘世间走过一回，反而看明白了。

“那你备好灵石或金银了么？”梵幽又问。

丹阙想了想，直接摘下刚收拾完的钱袋，和置办清单一起抛给她，“你帮我瞧瞧。”

在梵幽看来，这算她第二次下山，即便悉心准备，也未必能周全。

她要是表现得太过游刃有余，定会被这位青梅竹马盯着盘问是不是瞒着她偷偷下过山。

编造谎言之后要持续用谎言去圆，这样太累了。

银黑狐扒拉着钱袋和灵笺缩回树洞，再度出来时，已经化为人形，一袭暗红长裙，虽不夺目，但颇有生人勿近的气势，乌发也被盘作时下人界最流行的样式，插了数支做工精致的雕花木簪，眼尾上翘的妆容亦衬得她更为妖媚。

她手中托着丹阙的钱袋和灵笺，从树上跃下，顺势将之抛还，语气轻快：“走，带你逛夜市去！”

-

一刻钟后，山下思夜城内。

落日余晖笼罩整座城，随着天色渐暗，街上时不时可见点灯人的身影，往来的行人也跟着多起来。

上一次自由自在漫步人族的街道是什么时候，丹阙已经不记得了。

刚嫁轩憬时，她们还一起易服遮面，悄悄溜出皇宫许多回。

后来她再想出宫，便是坐在轿子里，每次出行都需清场警戒。

即便每次帝君都会坐在她身边，但凡是她想要的，多看一眼便会被帝君差人买下，送到她面前，可她再也没有体会过自己怀念的那份欢悦。

甚至还要因此遭受非议和指责，诸如“铺张浪费”、“蛊惑君心”、“惊吓百姓”的怨言，总会在事后传到她耳中。

……好在她还有重来的机会。

在街上闲逛许久，咀嚼着梵幽递来的烤串，丹阙抬眸张望街道两侧的招牌与灯笼。

“怎么样，比白天热闹吧？”梵幽笑问，“你若愿意亲近人族，我还能带你去更热闹的好地方！”

丹阙不问也能猜到，这狐狸口中所谓的“好地方”定是风月之地。

尽管没有鲜亮的毛皮，但梵幽就和人族绝大多数话本里描绘的狐族一样，喜好美色，也乐得看别人为自己的美色倾倒，一掷千金。

“改日吧。”丹阙道，“我只是来买器物和衣裳的。”

梵幽清楚她的性子，闻言没有再劝，笑道：“行吧，那我先带你去万宝阁。至于衣裳么……要留在最后买。”

丹阙没有异议，路上安静吃完烤串，悄悄用帕子拭过唇，才跟她走进万宝阁。

老友的介绍声不断钻入耳中，丹阙听着应着，只当自己是头一回来。

也是这时，她才忽然明白何为“触景生情”。

上一回陪她来万宝阁的，是轩憬。

如今再入故地，再被万宝阁的浮夸“满目金”装潢迷了眼睛，她下意识想到的竟也是轩憬。